文明的困兽

文·刘怀昭

今年4月19日，美国CNN新闻网络发出的一条消息——

“一切都要追溯到3年前，政府方面要求大卫·科莱什(大卫教的教主)缴械的尝试失败了。在51天的对峙之后，政府方面停止了等待。

“1993年4月19日，联邦调查局围困了韦科城大卫教营地。……一场冲天的大火使80多名教派成员丧生，包括科莱什和18个孩子。

“据官方透露，在大卫教事件3周年之际前往韦科城参加纪念活动的，包括因俄克拉荷马爆炸案而在押受审的蒂莫西·麦克威”。

T恤上印着“我爱我的国家，但我怕我的政府。爱国者醒来吧，事不宜迟”

4月19日，双重灾难纪念日

1995年4月19日，得克萨斯的初夏。

喀梅尔山脚下的韦科城聚集了数百名前来凭吊和祈祷的人们。两年前的这一天，反政府的新兴教派大卫教成员在这里负隅顽抗，在一场大火中几至全军覆没。4月19日从此成了一个灰色的日子，而它更深的意味则令美国人久久茫然不解。

在大卫教事件两周年的这天出现在韦科城里的，还有一群戎装打扮的“北得克萨斯立宪自卫军“(the North Texas Constitutional Militia)，他们是美国近年来众多活跃的反政府暴力组织之一。他们在这一天扛来了一块花岗岩的石碑，上面刻着两年前那场大火中烧死的所有大卫教成员的名字。石碑在大卫教营地旧址立好后，立即被几位大卫教的家属和同情者围住，他们抚摸着石碑上的名字，口中喃喃低语。这一切都像是一场预先安排好的仪式，神秘而又一本正经。

与此同时，在韦科城以北460公里处的俄克拉荷马城，一辆装满炸药的卡车撞向了市中心的联邦大楼，酿成了震惊全球的特大爆炸案，美国举国上下民心动荡，4月19日瞬间沉重得令人不堪重负。

起初人们还以为发生在两座城市里的事情纯属是一种巧合，但当联邦调查局逮捕了蒂莫西·麦克威之后，事件之间的关联才显现出来。

当警方把拍有联邦大楼被炸场面的种种新闻照片呈现在麦克威眼前时，他面对那些血肉横飞的惨状没有一丝动容和悔意。他只是一再地念叨着自己的名字、自己在海湾战争期间的军衔和番号。“我是战争之囚”，他默念道。据一些证人提供的资料，麦克威在退役后逐渐滋生了明确的反政府、反主流社会情绪。两年前的大卫教事件成了他生活的转折点，他开始对社会上流行的暴力“反联邦政府的爱国行动”主张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并积极着手准备“干件大事”。

麦克威所干出的“大事”让4月19日从此成了美国的双重灾难纪念日。

麦克威是只替罪羊？

俄城爆炸案整整一年之后，案件的审理仍毫无头绪，最大的一个动静是最近将案审的地点从俄城迁到了千里之外的丹佛市，凶嫌蒂莫西·麦克威还抽空得以作了韦科城之游。许多受害者的家属对此困惑不满，但他们表示，不管路途多远，他们都要亲自去出庭，希望法庭能最终作出公正的判决。

由美国司法部特别助理约瑟夫·哈茨勒率领的控方律师班子将焦点集中在麦克威及同伙特里·尼科斯的犯罪事实上，而麦克威的律师史蒂芬·琼斯则想证明，麦克威只是无处不在的、心照不宣的反叛氛围所烘托出来的一个可怜的卒子。面对联邦调查局所提供的21,000多份目击者证词、400多个小时的录相带和从卫星上拍摄的各种照片，琼斯正不以为然地梳理着他的“反叛理论”(conspiracy theory)。连月来，琼斯率领他的调查组频繁穿行于美洲大陆、亚洲、中东、欧洲等地，进行调查取证工作。他试图将俄城爆炸案放置在中东恐怖主义、德国新纳粹主义以及美国国内日益抬头的右翼极端分子的活动的大背景下，以此将麦克威从孤立的凶手地位上开脱出来。根据美国法律，如果琼斯能根据他的这一套思路证实麦克威的犯罪“事出有因”，即有更大的政治背景或受人指使的话，那么他就能赢得陪审团的同情，免去麦克威的死罪。“这是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犯罪调查工作，比当初肯尼迪总统遇刺案的调查还要轰轰烈烈得多”，麦克威的律师班子声称。控方则抱怨说，照此不厌其烦地铺张调查下去，案子不知何时才能开庭。

旷日持久的案卷审理过程拖疲了法庭内外所有的人，除了麦克威本人之外。与一年前相比，麦克威看上去反倒精神饱满了许多，热衷于接受记者采访，那谈笑风生的派头不像个囚犯，倒像个明星人物。他并非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是一副笃定要活着出去的样子。

俄城爆炸案迟迟不能开庭，凶嫌麦克威反倒一副笃定要活着走出监狱的神情。图为麦克威(左)和他的律师琼斯  

公众舆论则是愈来愈恐慌。刚刚过去的O·J·辛普森案仍让美国人难以释怀，如今俄城大爆炸案又大有一夺“世纪审判”之冠的劲头，令老百姓愈发对美国司法制度失去信心。

早在去年8月，大陪审团就以谋杀和谋反罪对麦克威及同伙尼科斯提起公诉，并相信已掌握了充分的证据，目前控方已收集到了大量人身证据，包括购买炸药成分硝酸氨的收据上的指纹，还在尼科斯家中翻出了炸弹导火线。控方还掌握了一个重要的证人：涉及此案的麦克·弗提尔。弗提尔曾是麦克威过去的战友，他主动表示愿与控方合作，以此换取减刑。他供称他在爆炸事件之前曾与麦克威一起仔细研究了联邦大楼的结构。他还交代，麦克威曾要他参与爆炸阴谋。

尼科斯的律师麦克·泰葛并不愿像麦克威的律师琼斯那么张扬，也不指望满世界去验证什么“反叛理论”来为尼科斯开脱，而是竭力试图减少尼科斯的量刑。因为尼科斯已主动投案，所以泰葛认为自己已搞得十分被动。尼科斯是在听到广播中的通缉令后主动投案的，并听由警方搜了自己的住地。“真是个天大的错误”，泰葛认为。尽管控方掌握了尼科斯的大量证据，却并非有目击者证明尼科斯在当事现场的活动，所以泰葛想在这上面做文章。

而直到目前为止，琼斯还仍然在尽力保持麦克威的清白纪录，争取最后给他来个无罪开释。果真如此的话，麦克威真要抢了O·J·辛普森的噱头，再一次滑天下之大稽了。

“反叛理论”和“政治亚文化”

琼斯并不想仅纠缠在目击者方面的把柄上，他还想打更大的牌。他声称要搜寻任何相关的国内外恐怖主义背景资料。在他看来，此案头绪繁多，如同无数的触须伸向国际社会众多微妙的方面，纷纭复杂得可以入好莱坞导演奥立佛·斯通的戏。琼斯的假定是，单凭麦克威和尼科斯二人，不可能造出杀伤力如此之巨、让联邦大楼有9层全面坍塌的爆炸物。

那么，谁是幕后人呢？琼斯目前所关注的焦点之一是白人至上种族主义者理查德·威恩·斯奈尔。俄城爆炸的当天恰好是他因杀人案而被处决的那天。他在行刑之前曾叫喊：“正义就要降临了！”他也曾在80年代预谋过炸毁俄城联邦大楼。一种推断是，这次爆炸是某极端右翼暴力组织有意安排为斯奈尔送行。

另一假设是此案或许和中东恐怖组织有关。琼斯的根据是，爆炸案发的前一天，美国中央情报局的退休专员，曾负责反恐怖事务的文斯·坎尼斯塔罗曾向联邦调查局暗示，可能会有来自中东某国(据说为伊拉克)的恐怖活动，目标有可能是俄城联邦大楼。

德国右翼分子安得雷斯·斯塔斯梅尔也是目前琼斯关注的对象。斯塔斯梅尔自80年代末以来一直在美国宣传其白人种族至上主义、军事暴力主义思想。麦克威在赴俄城之前，曾试图与之接触。琼斯甚至怀疑斯塔斯梅尔是美国联邦调查局的一个内线人物，是他策划和导演了俄城爆炸案这一悲剧。斯塔斯梅尔在遭到琼斯派去的人的盘问后跑回了德国柏林。他否认自己与此案有牵连，称自己与麦克威仅有的接触就是3年前给过麦克威一张名片，并从他那里买过几件旧衣服。但琼斯坚称他手中握有更多有力证据，但目前尚需保密。

可见，琼斯基于“反叛理论”提出的种种质疑并非无中生有、哗众取宠。为大卫教鸣不平、树碑立传的也绝不仅“得克萨斯立宪自卫军”一家，类似的反政府民间暴力组织在今天的美国已形成一种“政治亚文化”(political subculture)，(见附图美国“政治亚文化”分布图)，其“爱国民间军事”主张植根于对美国现行政体、经济和文化策略以及工业化走趋的总体不满。而现代高科技文明的发展并没有对生活的本质方面产生积极的影响，种族关系依然紧张、教派之间积怨日深，环境在恶化、信仰的凝聚力受到挑战和冲击……越来越多的人笼罩在消极的末世情绪之中。据统计，目前有近10万美国人卷入所谓“爱国民间军事”组织运动之中，遍布全美30多个州。这些军事或准军事组织虽然五花八门、极具地域性，但其共同特点是“秘密、偏执、深刻”的暴力主张，认为民主党政府以及自由派知识分子正在背弃美国传统价值观念，认为联邦调查局和国家各种权力机构充其量就是在剥夺人们生活的自由观念和自救能力，认为美国在国际事务中的一切活动都是在向“世界新秩序”妥协。

在4月19日这个忌日到来前夕，电脑互联信息网络上“爱国军事”对话频繁，并一度传出美国军方将血洗民间军事力量的风言风语。网络上甚至还出现整版的《恐怖主义手册》，教给人们如何自制炸药来解脱和自救。麦克威在被捕后曾为自己开脱说，在国家陷入混乱之际，人人自危，如同困兽，唯有采取暴力进行抗争。“这表明了那些自行武装起来了的人们的极度偏执和对政府的极度不信任”，国家烟酒及枪支管理局有关人士指出。这种“极度偏执”和“极度不信任”集中反映在信息网络上的一则耸人听闻的消息中：“……联合国军队已进驻我国，旨在对我们采取‘维和’行动；监控摄像机高悬在行人的头上；汽车上都装上了条码和跟踪装置……拘留所、管制基地已经建成，全国已被划分为10个军事区。”

法庭外，愈来愈多的美国人开始笼罩在恐慌的氛围之中。不少人开始习惯对任何外物都保持警觉，看到路边的无人看管的提包就担心是炸药、看到每个擦肩而过的生人都像是揣着枪，大有草木皆兵的势头。美国政府加强了对民间军事力量的关注，但又担心任何过激举措会招致更强烈的震荡。海关、机场、办公大楼都增加了繁琐的检查工作，这又让习惯了太多自由的美国人不耐烦起来。“美国人必须想明白，他们是否终于该为了安全而牺牲一点个人自由”，一位警官说。

不少分析家把目前美国国内的民间军事运动与当初的魏玛共和国相比。“越来越多的中产阶层和劳动阶层人士对现状不满，目前却没有一个主要的党派为他们说话”，研究右翼政治运动的专家切普·伯莱特说。但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极端的暴力诉求在美国越来越成为一种风气，并且将矛头指向无辜的平民。一些心理分析家担心愈渐蔓延的“政治亚文化”会形成一种“场”，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卷入其中。美国的“政治亚文化”分布图

①“美国自卫军协会”(U.S.Militia Association)，爱达荷州布莱克福特市。创立人山缪尔·舍伍德(Samuel Sherwood)。他曾说：“内战即将爆发，为了迎接它的到来，得杀掉爱达荷州的立法者”。

②“近天堂”(Almost Heaven)，爱达荷州卡米阿市。这一由勃·格里兹(Bo Gritz)创立的武装组织由30多个家庭组成。它声称自给自足，并遵守法律，“除非法律与上帝的意志相悖。”格里兹还表示：“酿成大卫教惨案的那些人(联邦调查局)应该上绞架”。

③“蒙大拿自卫军”(Militia of Montana)，蒙大拿州诺克逊市。该组织是美国最为活跃的极端军事组织之一。创立人约翰·特奇曼(John Trochmann)。该组织认为公民应该组织成自卫军来保护自己的权益。

④“密执根自卫军特种部队”(Michigan Militia Corps)，密执根州斯哈伯·普林斯市。为抵制枪支控制法而成立于1994年。创立人诺尔曼·奥森(Norman Olson)，成员有12000人。

⑤马克·科恩克(Mark Koernke)，密执根代克斯特人。他是自卫军运动的积极倡导者，每周都在“世界基督徒”广播电台播音。他还与蒙大那自卫军有密切联系。

⑥“美国正义联盟”(American Justice Federation)，在大卫教案发后成立并由律师身份的琳达·汤普森(Linda Thompson)领导。“它旨在阻止(联合国的)‘世界新秩序’，把真理带给美国公众”，汤普森说。她还号召在华盛顿举行武装游行。

⑦“卫宪自卫军”(Constitution Defense Militia)，新罕布什尔市。是一个由爱德华·布朗(Edwand Brown)领导的训练有素的小型军事组织，反对枪支控制法、反对联合国和联邦政府。

⑧“蓝屋脊狩猎俱乐部”(Blue Ridge Hunt Club)，弗吉尼亚州。创立人詹姆斯·罗伊·米林斯(James Roy Millins)及几名成员因倒卖枪支于去年6月被捕。官方称该组织计划武装对抗联邦政府。

⑨“为恢复立宪政府而战公民组织”(Citizens for the Reinstatement of Constitutional Government)，北卡罗来纳州。头领阿伯特·爱斯伯斯托(A1bert Esposito)要求自己的部下为“《圣经》和美国宪法而战”。

⑩“佛罗里达州自卫军”(Florida State Militia)，由罗伯特·帕莫尔(Robert Pummer)创立。在其宣传手册中写着：“我们受够了——毒品和犯罪，暴力和流血，还有韦科城(大卫教)的牺牲……快去买武器吧！事不宜迟！”

(11)“得克萨斯立宪自卫军”(Texas Constitu tional Militia)，让·罗兰(Jon Roland创立于1994年初期。该组织在电脑网络上设有为地下武装组织服务的信息高速公路。

(12)“美国自由捍卫者”(Guardians of American Liberties)，科罗拉多州博尔德。领导人斯塔沃德·威泊(Steward Webb)具有反犹太背景，曾在右翼电台广播中讨论他的“反叛理论”。

(13)“反抗‘世界新秩序’警察”(PoliceAgainst New World Order)，亚利桑那州。领导人杰克·麦克兰伯(Jack McLamb)曾是凤凰城的警官。每月刊发讨论“宪法问题”的宣传手册，并在电台主持广播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