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孩子死里逃生的58天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特邀记者·许大雷

摄影·丁伟一个孩子死里逃生的58天01995年12月7日,韩征被在太原做临时工的临汾市洪洞县赵城农民晋三雄、申拽凤夫妇以4000元的价格收养,被收养期间遭受了残酷的虐待,由于社会各界人士的热心帮助,其养父母被绳之以法,韩征逃出虎口,又回到生母身边。

按说这样的故事本身在生活中并不罕见,故事的程式人们也熟悉,但故事中的细节却使人难以忘怀。比如韩征的伤势,正像参与解救的人所说:“娃娃被打得身上随便一捏都能流出脓来,头上软得像豆腐脑似的,还不到3岁,你说娃娃咋受哩,说又不会说,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

同情是正义之源。舆论把普通村妇的孩子韩征推到了人人关心的祖国后代的地位,但任何人,任何社会力量,也替代不了韩征曾经的痛苦并解决他又将面临的命运。面对弱小的韩征,人们只能脆弱地去思考。1995年12月7日。临汾市陶家村一个人丁兴旺的家庭。韩征并非是被贫穷所抛弃的

这个日子是寒冷的,也是令人发指的,因为这一天,2岁零10个月的韩征被他的生母送给了一对残忍的夫妇。

有一个细节是:韩征生母曾收了人家3000元钱。这使人们坚定地认为他的生母在贩卖人口,也应当送进监狱。人们的愤怒是谁也无法阻挡的,采访过程中,我们多次看到或听到过几十双手、成百双手戳向韩征生母大骂的场面。泪流满面的韩征生母抱着遍体伤痕的韩征缩成一团反复保证以后一定将孩子带好的样子,说明了她内心的恐惧和自责。

她叫樊秀芳,24岁,临汾市泊庄乡陶家村人。她长得其实挺灵秀,穿着姿态也挺洋气。她确实还像个小姑娘,不像个母亲。面对执法者、谴责她的人和记者,她的解释是当时只想到给孩子找个好人家,没想到那两口子是两个禽兽不如的人。这也算一种理由。但她的婚变,使人们一致认为她送孩子给人其实是为了她的再婚。对此点,她和她的亲人躲躲闪闪。

我们是在96年春节过后,也就是正月十五前夕这个很有意味的日子来到临汾的。我们想看看孩子,也想看看樊秀芳的家,以弄清“那个女人”为什么把那样漂亮聪明的孩子送给别人。在此之前一天,解救孩子的一个大恩人,太原建北商场职工高吉富领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已到临汾看望韩征,我们约好他在车站接我们。同他一起接我们的还有韩征的姨夫,一个很懂事理的年轻人。尽管我们反复让高吉富转告樊秀芳及家人我们此行主要是“看望”,而且不打算惊动任何官方,但高吉富告诉我们,樊秀芳及家人还是有点担心,希望他能尽量把我们接到家里。

我们坐上韩征的姨夫给我们拦住的黄“面的”来到陶家村。那时候正是黄昏,天还大亮。陶家村零散的矗立着的座座青砖小楼使我们感觉到这个市郊乡村的富足。黄“面的”在一个可以开进去小车的用砖墙围起来的大院门口停下来。樊秀芳的家人亲热地把我们迎进去。崭新的青砖到顶的宽敞的房屋,干净的水泥铺成的院子,以及院里站着的众多的穿戴讲究的樊秀芳的父母兄弟姐妹们,还有那些高高兴兴玩耍的孩子们,使我们感觉到这个家庭兴旺的日子。这当然是樊秀芳的娘家。我们在樊秀芳娘家漂亮的院子里一眼就看到了死里逃生的小韩征。他穿戴很好,脸上伤已痊愈,骑着小车眼睁睁地盯着陌生的来人,眼里充满了不解和恐惧。他不像院里其他孩子那样轻松快乐。

我们在樊秀芳弟弟现代化家具齐全的新房里,见到了她的家人。不论怎么申明此行的目的,她和她的亲人们在热情的同时,还是无法控制内心的紧张。樊秀芳对电视媒体的曝光,已觉得太丢人了,她表示就是一辈子不再嫁人,也要把孩子带好,同时希望我们不要再报道。樊秀芳的父亲,一个50来岁的精神矍铄的老头,眼睛红红的,一直重复着一句话:女儿大了,不听话,我当时就不同意将征征给人,就是女儿嫁不出去也不将小外孙给人;我一手养大的,还年轻,还能养,可女儿不听话,硬是将征征给人了。孩子的姨夫,也就是樊秀芳的姐夫,包括樊秀芳的姐姐,给我们讲的是全家人对孩子的感情:孩子从小确实没受过罪,给了人也不是说就是为了我妹妹的婚姻,当时是考虑妹妹小,一个人带不了孩子,正好那家两口子不生育,又是我们的亲戚,是我叔叔的亲侄儿,又在太原挣了钱,想着是给孩子往福窝里送哩,谁知道那是两个畜牲。

我们说话的场合,由樊秀芳弟弟的新房转移到一家人盛情招待我们的饭桌上。说话的过程中,樊秀芳的亲人们反复说明那3000元是韩征养父母硬给的,说是给点哺乳费。但没人知道剩余的1000元的去处。那个高吉富,解救孩子的大恩人,在大家说话时基本不插言,他和他的两个小女儿,轮换着抱孩子,和孩子玩,把孩子尿,给孩子换尿湿的衣服,喂孩子吃饭。他们那是另一个世界,樊秀芳一家人好像也默认了小韩征和高吉富一家人的亲情,以此算作对高吉富一家最优厚的答谢。一个孩子死里逃生的58天1从道理上,我们需要为樊秀芳说几句话:不管因为什么问题,比如最敏感的樊秀芳考虑再婚的问题将孩子给人收养,在法律上并没有相悖的地方。即使樊秀芳将孩子给人时正准备再婚,将孩子让一个更利于孩子成长的家庭去收养,也不太违背天伦国法。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韩征并不是被贫穷所抛弃的。直接与韩征养父母办理收养事宜的,始终是韩征的姨夫也就是樊秀芳的姐夫的亲叔叔;与樊秀芳姐夫的亲叔叔接头的,始终是樊秀芳的姐姐和姐夫,而樊秀芳及樊秀芳的直系亲属在韩征被虐的事发之前,没有一个人见过韩征的养父母和樊秀芳姐夫的亲叔叔。这些无法辨驳的连樊秀芳一家人从良心上也不能不承认的事实,已足以证明了一点:这家对我们很热情的人,在对待韩征送人收养的问题上,心,是冷酷的。他们其实根本不关心小韩征将送给什么人家,因为2岁零11个月的韩征,影响了樊秀芳和她娘家一家人的生活。一个孩子死里逃生的58天2小韩征目前在他生母身边生活得不错,就是冲着这一点,我也不愿意过多地谴责樊秀芳和她的家人,更不愿意武断地这样说:“小韩征从出生的1993年正月初三,就开始了他悲惨的58天的命运之旅。我相信,一个村长大的樊秀芳和在这个故事中很少让人提起的韩征的生父韩泽强,当初的结合也缘于爱情,但他们的爱情之舟行于泥淖。他俩没有领结婚证同居在一起生下韩征,由于樊秀芳所说的嫌韩泽强爱喝酒不顾家的原因,经村委调解作证,又解除了事实婚姻的关系。事实婚姻司空见惯,村委会的调解就可以离婚在乡下也不足为奇,但可怜了韩征,他恐怕现在还没有户口,是个不吉祥的黑人,他终于使他的亲人觉得他的存在使大家的日子将暗淡无光。他在亲人们选择幸福的同时被选择掉了。面对生死,他无可奈何。1995年12月7日到1996年元月12日,太原大东关白龙庙正街31号,一间6平米的小屋里,一对来自洪洞的夫妇和两个孩子的日子

这是北方太原的一个平民区,无数条歪歪斜斜交错起来的小胡同两边座落着许多低矮简易的平房,平房里住着没有很好职业的市民和一点不志高气扬的孩子。

这是火车站的东边。落满煤灰的一片市区,一段稍微开阔的小街,街的西边是一个好像倒闭的小厂,院子东南角有几间比院子还低的简易平房。

这是一个阳光里还融着大年的温暖气息的日子,1996年3月2日,这个区里的居民高吉富,领着我们来到这个院子,指着那个小坡坡下的几间平房说:“晋三雄两口子就住在那里。”一个孩子死里逃生的58天3那是一间一人多高的柴房,是用破砖垒起来的,好像都没用泥,稍大一点风就可以吹倒似地,上边蓬着油毡布,门上吊个露着棉絮的棉门帘,门帘下边用几块石头压着边。一块采访的丁伟掀起门帘,皱起眉头,眯着眼睛,耸着鼻子,用手在鼻下扇着,回头对我说:“你快来看,这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要是我住在这儿,也会打人。”我走进去。我为韩征的养父母能在这里住了5年感到惊讶:小屋里最多有6平米,一张单人床上放着两床破被,一个砖垒的平台上放着做饭吃饭的用具,小窗底下是一个土炉,靠门口处有一块一米见方的空地,房顶上依稀可见天上射下的缕缕阳光。这哪是人住的地方。我重复着这句话,一股臭气和着灰土的呛人的气息扑鼻而来。我拉着丁伟赶快退出了这个小屋,站在充满阳光的院里使劲地呼吸。

朴素的感情谁都会有。对晋三雄申拽凤夫妇的短暂同情其实是任何人内心都会产生的对一种环境的怜悯和伤感。环境是天造的,也是人造的,但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却只能是环境的养子,我们其实无法说清环境与人的关系。但我们面前的这个6平方米的小屋是个可以滋生罪恶的环境,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面对这个环境,我们突然想起晋三雄夫妇生长的那个有打架之风的洪洞县,以及太原市北城法院的案卷上所展示的,晋三雄申拽凤夫妇毒打韩征的场面,都觉得一切很顺理成章——

面对所有人,晋三雄申拽凤的陈述是一样的,打孩子的理由是:他不吃不喝,也不穿衣服。仅仅从理由上看,晋三雄夫妇的心理是父母对孩子的心理,是人的心理。但他们,尤其是申拽凤的手段,已不是人的手段,而是完全丧失人性的野兽,在一个幼小的生命身上,疯狂地发泄对人类的仇视。申拽凤打韩征的工具有3个:笤帚,火勾子,还有她长着长指甲的手。这3件东西是她在那间破屋里营造她和晋三雄的日子的3个基本工具,但自从1995年12月7日,2岁零10个月的韩征来到她的生活中之后,那3件东西就变成折磨小韩征的刑具。小韩征不吃,笤帚把雨点般地落在小韩征的头部;小韩征不喝,烧红的火勾子便落在小韩征的屁股上、腿上、脚上和手上;小韩征身上疼,就用手抓火勾子,那手,便滋啦一声冒起了烟来;小韩征不穿衣服,申拽凤那两只长着长指甲的手就抓小韩征的全身……小韩征面目全非,以致山西黄河台韩征被虐的追踪报道开播之后,小韩征的亲人们迟迟在电视上不敢断定那没有人样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小韩征被罚日夜站在那片一米见方的空地上,惊恐地看着那个被迫让他叫作妈妈的凶恶女人为自己的丈夫做饭,不敢哭,也不敢动。小韩征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妈妈,我要尿,我要拉屎……”申拽凤拎起韩征就扔到屋外那个土堆上。在那个小屋里,小韩征还有一个妹妹,那是申拽凤在那个小女孩两个月时花500块钱买回来的。那女孩比韩征只小几个月,但韩征得照顾女孩拉屎撒尿……一个孩子死里逃生的58天4晋三雄夫妇是收养韩征36天后,即1995年元月12日被逮捕的。两个人目不识丁,谁也不会在逮捕证上签自己名字,茫然地看着法官,谁也不知道“你们找不找律师”是什么意思。文盲当然容易成为法盲,但生活中有真正的法盲吗?尤其是一对还懂得挣钱过日子,还知道城市比农村好,还晓得没有孩子应当收养个孩子,收养个女孩还不行,还应当收养个男孩的男人和女人,能不懂得打死人要偿命的道理?面对一个不到3岁的孩子,申拽凤的打法完全是往死里的打法,所以关于法盲二字对申拽凤虐待儿童行为的解释,容易倒置人们对人性深处的秘密的疏忽。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出自法院给申拽凤夫妇找下的律师之口:“晋振鹏(韩征被收养后的名字)的对抗(对新生活)行为也是导致申拽凤夫妇打人的原因。”我想,这律师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一个不到3岁的孩子,刚刚离开亲人,而且是置身于那样的环境,面对那样一个恶妇,难道他还懂得适应吗?他当然会哭,会闹,不吃“别人”的东西。即使在亲人身边,他还会穿衣服吗?加上对那个环境的惧怕。那是一个让成人置身其间都要做恶梦的环境,何况对环境最敏感的孩子?孩子对环境的抗拒,来自于他未被开发出来的人性。而晋三雄夫妇早都不抵抗了。他们选择的那个小屋也象征着往昔的日子。他们在那漫长的“那样”的日子养育下,早已失去了人性,人的同情怜悯,人的扶老抚幼,人性中最伟大的父母之爱。一个孩子死里逃生的58天5晋三雄夫妇完全是环境所养育出来的恶儿。这一点在采访中反复得到说明。采访中所遇到的执法者、记者、营救孩子的居民都反复提到晋三雄夫妇两家都很穷,俩人没有一点文化。晋三雄弟兄3个只有他一个人找下了老婆,还是个二婚。从临汾回来后,我们在执法机关的支持下,在太原市上马街看守所见到了正在服刑的申拽凤。隔着铁窗户,看到的申拽凤并不像人们所描述的那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她一看到我们,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并且扭着身子,看着天花板,手摸着铁窗,很羞怯地和我们说话。她并不难看,也很干净,牙齿很白,样子很像个女人。她说:她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日子都过得不怎么好;她1956年生,家里穷,没上过一天学;她前一次婚离得早,离婚后一直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一家人谁不管谁,5年前和晋三雄结婚后,见家里日子过不下去才来到太原,两个人从来不吵架。这时她很喜悦的样子。她问我们知道不知道三娃(晋三雄的小名)的消息(考虑晋三雄夫妇还收养着一个女孩,法院判处晋三雄一年徒刑但缓期一年执行),我们说听说又来到太原。这时申拽凤担心地瞪起眼睛:那我那个女娃呢?当我们说听说晋三雄已经把你那个女孩的生活安排好了时,她脸上又出现了笑容,说,我让人给他写了明信片,天冷了,怎么还不给我送衣服?然后,我问了一个问题:听说你们不生育?申拽凤笑着说,不生育。但下边的对话让我惊愕——

你和前夫有孩子吗?

申拽凤笑着说:有,是个女孩,都16岁了。

你能生?离婚时孩子多大了?

申拽凤笑着说:1岁多。

这些年你见过孩子吗?

申拽凤笑着说:没有。

你想见自己的亲生女儿吗?

申拽凤笑着说:不想。

给钱吗?

申拽凤笑着说:不给。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当时离婚了?

申拽凤笑着说:他有了其他女人。

你当时想要孩子吗?

申拽凤笑着说:不想,因为她和她父亲好。一个孩子死里逃生的58天6但申拽凤和晋三雄结婚后,想起了孩子。他们先花了500元买了个2个月的女孩,然后花了4000元买了个男孩。申拽凤显然是为晋三雄活着的,因为晋三雄不找其他女人,也不骂她不打她。申拽凤又同意让那个只有6平方米的走风露雨的破屋里,那张窄窄的单人床上再增加一个女孩,给她把屎把尿,让她吃让她穿,是因为他和晋三雄的日子有了小孩才显得全乎。申拽凤也打她,但那打里已有了舔犊之情,因为小女孩2个月就到了她的身边,一年多过去,已完全是她和晋三雄的了。

比起那女孩,韩征则不同了,他来时已经2岁零10个月,能感觉到谁是他的亲人哪儿是他的家哪儿好哪儿不好,韩征要与那间脏兮兮的小屋和面前的生人对抗。申拽凤举起了火勾子笤帚并伸出了她长着长指甲的双手,生活使申拽凤内心完全失去了控制。她有她的愤怒,她的愤怒里还有对晋三雄收养小韩征没和她商量的不满,恐怕还有对那间破败的小屋之外日益美好起来的日子的咬牙切齿的仇恨。

回到晋三雄夫妇的住地,我们去了不远处高吉富的家。那也是一间小屋,一间艰难地生活着夫妻两口两个上了中学的姑娘的干净的小屋。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都在家。好像正等着我们似的,高吉富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从唯一的那张床上坐起。很不好意思地让我们在饭桌旁的两个小凳上坐下。高吉富的妻子红着脸说:我家男人将那娃娃抢出来那20多天,要是我家房子大,绝对会让娃娃热热乎乎地和全家人住在一起。没办法,老高只好和娃娃天天晚上住单位的库房,白天在家里吃饭。高吉富一家人红着脸干笑着,企图求得我们谅解。高吉富也是这个地区的居民,但他有一个温暖的家庭。这个家庭出落了两个水灵灵努力学习上进的小姑娘,还留下了一个可怜的孩子的性命。这个家庭依靠相互的依恋和理解,依靠对美好生活向往,与祖上传给他们的环境对抗着。门时,高吉富说:我们这环境不好,但总是个城市,还是比农村强,这里的娃娃,也有好多可有出息哩,关键还是对家里,出生在好人家,啥都好说。唉!

当我们又来到白龙庙的小街上时,高吉富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的话促使我想到:一个好的家庭,一个美好的生活环境的建设者,其实主要是善良而美好的心灵,但什么是人类的心灵之母呢?一个孩子死里逃生的58天7韩征这58天的故事是从1995年12月7日开始的。韩征在这58天由生到死由死到生,但58天不属于他,属于他的只是陌生而恶劣的环境给他带来的惧怕,和一对恶人强加给他的寒冷饥饿和疼痛,以及后来相同的茫然。

偶然,使不属于韩征的58天,被1996年元月12日这个必然的日子从中劈开。

人们首先耿耿于怀的是幼小的韩征前36天的地狱之行。

忘不了那36天,第一个是高吉富。其实他只是太原建北商场的锅炉工,45岁。1995年12月7日,他下班回家的路上听街上人说31号又抱养了个男孩,就进去看。他见韩征很可爱很灵秀,就对申拽凤祝贺了几句恭维了几句。但第二天他看望韩征时,就发现了韩征脸上的伤痕,手上的燎泡。韩征在那儿呆痴痴地看着他,一夜之间失去了灵气。他抱起韩征在屁股上一摸,才明白韩征之所以一直站着,是因为屁股大腿上伤痕满布,疼得无法下坐。高吉富对申拽凤说:“娃娃不听话,谁家大人都打哩,可孩子太小,做个样样就行了,不敢打得太狠了。”由于还不太熟,高吉富没好意思说不是咱自己生的更应善待的话。他见申拽凤笑着,有点放心。但走出31号院,又心里七上八下。后来几天里,下班一回来,就听见街上的邻居在议论韩征挨打的事,他就和大家一块商量:都勤看着点,劝劝那女人,养人家的孩子都是个这,慢慢就惯了,就有感情了。当时他和大家还把申拽凤终止暴行的希望寄托在韩征慢慢对养母产生的感情对申拽凤的感化上。因为申拽凤夫妇和大家在一条街上已住了5年,鉴于都是凭一身力气挣口饭吃的人,白龙庙的居民对来自洪洞的这一对农民夫妇并没有什么歧视和恶感,甚至还很同情。但韩征身上的伤痕一天比一天严重……劝不了女人劝男人。看望韩征时,他和邻居们常对晋三雄说:你白天在外,晚上回来总能看见娃娃身上的伤吧,怎么就不管?晋三雄看看老婆的脸,转过来对大家说:我老婆脑子不清楚,脾气也不太好,不过也是怕娃娃饿着冻着,娃娃老是不吃不喝。这时申拽凤在旁边笑着说:就是的,就是的,这你有什么办法?于是大家说:尽量不要打,更不敢打得太狠了,娃娃还小哩。人们只好又走了。但谁知,晚上,老实巴交的晋三娃,并没劝阻申拽凤,而是用申拽凤同样的工具,在韩征身上重复着申拽凤的恶行。一个孩子死里逃生的58天8下边摘录太原北城法院的案卷里部分群众证词——

居民赵计花:95年12月6日晚,他(们)接到电报拿到我店让我们看,7日接回小孩。当时小孩很活泼。过几天邻居说孩子每天挨打。我们想去看,他妈不让进。一天有人把孩子抱到我店,孩子身上全是伤痕。

居民李秀珍:孩子来了不久,我去31号看孩子,亲眼看见她一脚踢在小孩鼻子上,踢得孩子鲜血直流。

居民张来凤:96年元月10日上午,耳闻31号从晋南要了个小孩,被打得可怜,就借口找小狗去看小孩。小孩面部青肿,没好地方,双眼肿得看不见,只露一条缝,头部有很多血痂,两只小手肿得像蒸馍一样。一天我和邻居给小孩送棉衣,叫多次她不开门。因人多,三番五次叫才开了。孩子要吃她不给,要喝她不给。孩子叫我大姨。我把孩子抱起来,发现孩子屁股肿得很硬,腿上伤痕累累。一个孩子死里逃生的58天9居民侯金兰:96年元月10日,听说孩子又挨打了,我们说是给小孩子送棉衣,这个女人才勉强让我们走进家。我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满脸伤痕的孩子,全身颤抖,很规矩地坐在地上的一个小板凳上。孩子说饿,这个女人很不耐烦地骂了孩子一顿,在我们劝阻下,才勉强地从墙上的饼干袋里取了一块饼干给了孩子。孩于满嘴伤痕,嘴唇裂开,但拿起饼干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孩子说要大便,这个女人恶狠狠地提起孩子就扔到院里的一堆土上。孩子流着泪,不敢哭出声来。我们要走,孩子说:“妈妈让阿姨坐。”那个女人根本没让我们坐。可想孩子多怕我们走了。我们含着眼泪抱着这个孩子,手悄悄伸进孩子的衣服里。孩子的屁股又红又硬,大腿内侧都是凝固的血痂子。我实在不忍看下去丁……

高吉富没多少文化,写不了那么多字,但他后来在黄河台哭泣着对山西的几千万观众诉说了晋三雄申拽凤对韩征的暴行和韩征的惨相:“就那一天,娃娃打得身上没有一块好地方了,头上软得象豆腐脑似的,一见了女人就叫妈,一见了男人就叫爸,娃娃在那儿继续呆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高吉富说的那一天就是1996年元月12日。

韩征的58天终于过去了36天,但他不知道这个被人们称为1996年元月12日的日子,对他又意味着什么

这一天,白龙庙居民的神经对晋三雄申拽凤营造的恶梦的忍受力已到了极限。

这一天中午,高吉富看一家人呆呆地看着一桌饭没人动筷子。几个小时过去了,高吉富对老婆说:要不是有那个法,我叫上几个人把那俩口子打死算了,可咱不能这么办,那可咋办呢?不想办法,再过不了几天,娃娃就没命啦,咱不能看着娃娃死吧……高吉富糊里糊涂走到街上,冷风一吹,他清醒了。抢!他向白龙庙南北两个居委会奔去……

这是太原北城法院的案卷里,太原白龙庙南北居委会两个主任几乎完全相同地对这一天解救韩征过程的陈述:96年元月11、12号,反复接到群众举报晋三雄申拽凤虐待从乡下买来的一男孩,求居委会救救孩子,我们立即调查,情况果真属实。我们警告他们不能再这样。11号从他们家出来,群众反映这样不行,孩子再在那儿呆下去会死的。12号下午3时多,我们南北居委会主任和居民高吉富等7人来到他们家要救走孩子。不开门,砸。不让带,几个人拖住申拽凤,硬带。孩子被抱到街道办事处,一个更庞大的队伍把韩征护送到派出所,当下报了案。高吉富拿着大家捐的600元钱打着车去了儿童医院,申拽凤和帮凶丈夫当天就落入法网,1996年元月25日转为逮捕。

据人们说,晋三雄夫妇在派出所可没少受罪,因为他们虐待的是儿童,因为他们越过人性大限。他们被推进一间小黑屋里,云集在派出所院里的愤怒的群众不顾公安人员的劝阻,抢着进去要摔他们的巴掌。他们竟然变得惜惜相依,俩人靠在一起,团结起来一声不吭地忍受大家的巴掌,有时候还互相抚摸抚摸对方被打红的脸,被手铐铐疼的手腕。这当然招来的是进一步痛打。因为他们竟然还有感情,却那样残忍地对待一个孩子。

比起晋三雄夫妇,韩征的生母是幸运的,因为她在人们最愤怒的时候不在场;因为人们对她其实比对晋三雄夫妇更恨;因为晋三雄夫妇与韩征之间的关系仅仅是与4000元之间的关系,而她是韩征的生母,但她把韩征送给了两个丧失人性的人。

1996年元月12日,高吉富把韩征从儿童医院抱回自己的单位建北商场,和他一样天天关心着议论着韩征的全体男女职工,一看到韩征那个样子,就同医院的大夫护士一样,顿时哭成一片。不起眼的锅炉工高吉富,可怜的孩子韩征,从此之后成了商场的中心。考虑到高吉富家住房紧张,经理给他腾出一个库房让他在那里照顾韩征;看到韩征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样子,职工们纷纷掏钱从自己的商场给韩征买衣物和食物,同时抢着拨通了黄河电视台新闻部的群众热线电话。当黄河台记者肖亚光和蒋文倩对此事追踪报道从96年元月13日起连续和太原观众见面之后,对韩征的关注在山西几千万人中掀起了高潮,也找来了韩征的亲人。一个孩子死里逃生的58天10第一个来到太原的,是韩征的生父韩泽强。这个与樊秀芳离了婚立刻就结了婚从此再也没见过儿子,这个在韩征的故事中始终没提起但对于韩征其实很重要的年轻人,1996年元月15日来到太原,对人们讲的是他如何不知道樊秀芳将儿子送人。他来到韩征身边,却没人理他,就连韩征也不知道他是谁。有可能,韩征的生活中将永远删除他的名字。

韩泽强来到太原的当天,樊秀芳也来了。尽管樊秀芳所率领的看望韩征的队伍很庞大——她的姐姐、姐夫,还有她姐夫的叔叔晋瑞娃,那个她把孩子给人的中间人——企图向人们表示她关心孩子命运的诚意;尽管她一见人就哭,但重新收养韩征的高吉富,建北商场的全体职工,就是不让她见孩子,更别说让她领走了。她明明能看见自己的孩子坐在那里吃着东西让人逗着,但她不敢走近。她害怕那些慈祥地看着自己孩子的男人女人突然射向自己的利剑般的目光。她在建北商场的职工面前,完全丧失了做人和做母亲的自信。后来,在大东关派出所通融下,高吉富和建北商场几十名职工把小韩征抱到派出所,让她抱了一会儿。小韩征被解救出来20多天里,身上再疼,都没有哭过,只是吃,吃身边堆积如山的东西,吃东西时双眼惊恐地看着他周围不知为何总是那么多的人。但当樊秀芳伸开双臂,敞开怀抱时,小韩征哇地哭了——这是96年1月中旬的一天,对于这天前后的58天的生活,韩征的这一哭声,恐怕是他全部的记忆。

樊秀芳也哇哇大哭起来。因为韩征还认识她是母亲。在场的成百个人也哭了。然后,建北商场几十个女职工指着她痛骂的场面。

时光流到1996年2月3日,韩征死里逃生的最后一天:这一天,太原北城法院判处申拽凤有期徒刑一年,晋三雄缓刑一年,韩征判归樊秀芳继续抚养。这个结局是合理合法的,奇怪的是,当故事里的人物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时,人们心头的压抑和疑团却更加沉重了,因为,法律并没医治人们心头的伤痛,也保证不了韩征的未来……

人们更没想到,韩征最大的悲惨,是他在故事中仅仅做了个道具,而且他什么都会遗忘,他对未来将会对昔日一样无可奈何,因为他还是儿童……

对于法院的正义判决,由于只判晋三雄一年缓刑,给了那个挨打不太多的小女孩以生存条件,体现了我国法律的人道主义精神,但人们的议论是:那两个坏东西应该枪毙了,怎么才判了一年?判了顶啥,那罪还不是娃娃受哩。娃娃那母亲上一次能将娃娃给人,以后就不会给人了?而这一切,都只是议论,都只是心情,但谁能解决这些问题呢?

谁也不能。韩征从出生那天起,甚至在出生之前,其实有一种基因已注定了他的命运,否则,他不会从一个欢乐富足的大家庭里被人抛进灾难。他能遇上好人救他于水深火热,替他铲除残暴。但他毕竟还是幸运的,而那些同他一样或者比他更惨但不为人所知或者没遇上好人的儿童呢?他生存的这片黄河养育的古老的土地上。这片传统里人伦精神和人性恶习同样厚重的土地上,那些还没明白这个世界就已离开世界的儿童呢?

又过了个正月初三,韩征已3岁,他又生活在母亲身边,和那个宽敞欢乐富足的院子里。见了人惊恐得一副呆相只是昔日的恶梦留给他生理上的后遗症,一直不知饱地吃东西是饥饿留给他生理上的后遗症,但伤痛已从他心里和身上消失。他又变成了漂亮的孩子。他在看望他的逗他的人中,又学会了笑。他的笑容里埋藏着他最大的悲惨:他已经忘记:他还是不明白身边发生的一切,甚至不清楚从那个死里逃生的故事走出来之后,他已有了3个姓,韩,樊,高,同时也有了3个名字……:他不知道那是别人留在他身上的徽记,但目睹他被虐待惨相的人,谁会忘记他的样子?就连他不可知的未来,也是别人为他担忧着。他把一切心灵和肉体的伤痛,把对和他一样的孩子的命运的焦虑和思考,留给别人,留给给了他冷酷也给了他温暖的社会;幼小使他可怜地仅仅只做了一场死里逃生的道具,他用自己的痛苦,让人们人性的方方面面做了一场实弹演习;血是他的,失败和胜利都是别人的——这就是韩征最大的悲惨——所有的孩子都可能面临的悲惨。

为此,面对儿童的生存没有保障的传统环境和时代,和随着物质文明的发展儿童问题日益严重的社会秩序,我们每个从孩子走过来的成人,每个有孩子的成人,我们这个由成人支撑的社会,由成人制定的法律,由成人规范的道德,由成人演绎的人性,由成人创造的文明,该怎样从更本质之处思考并解决儿童所面临的八面危机呢?我们总不能永远束手无策。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晋瑞娃:韩征母亲姐夫的叔叔,办理韩征收养事宜的中间人,一个唯独了解韩征养父母的人,一个从韩征4000元身价中扣了1000元的人,一个在电视上穿着黄棉大衣一言不发的人,一个在韩征的故事中从没人提起的人……这个人很神秘,像一个不速之客……他好像不重要。像一个故事的听众或观众。故事结束后,他又回到了生活中,延续他还健康的生命。他就像谁也拂不去的洒满阳光的地上的一片影子。 虐待儿童韩征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