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梅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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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梅岭关楼
 过梅岭1
02 梅岭关楼
 过梅岭2
03 六祖衣钵石
 过梅岭3
04 木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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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梅关

“我们的鹅,都来自对面江西的大余县。”

从梅岭古道下来,我在黑夜中觅得一间专烧鹅肉的饭馆。来时路上,我便惊讶地留意到这里的沿街饭馆大都卖鹅肉,给人一种误入鹅城的感 觉。

大余县,不就是汤显祖笔下《牡丹亭》里的南安府吗?我自己正好从梅岭古道上的长江亭,眺望过这座近在咫尺的城市。艺术家好友林克告诉我,这里便是汤显祖创作《牡丹亭》的灵感来源。是啊,岭南秀才柳梦梅翻越大庾岭进京赶考与汤显祖自己被贬徐闻,柳梦梅名字里的“梅”字与梅关,以及南安府后花园里的传奇故事,Yuppie有腔调 看世界都和这里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

大庾岭隶属南雄,县里酒店的服务员推荐我去城里吃当地另一款名吃“鸭肉酸笋”,里面用了当地特有的黄辣椒,辣里带点甜味。问及是否很辣,她自嘲一笑,“我们这里虽然是广东,吃得比对面江西还要辣,还要重口味呢”。她一度南下广州打工,却发觉自己无法适应清淡的粤菜。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梅岭。从开凿拓宽的韶关宰相张九龄开始,翻越过梅岭的知名诗人、文学家数不胜数,更别提贩夫走卒们了。或许是受士大夫们遗留下来的唐诗宋词的熏陶,之前我总觉得翻越大庾岭,是干了件不得了的事。但事实上,如果不需要手提肩挑,从今天山脚下的梅村沿着古道慢慢走到那个著名的关楼,以及爬上那座可以眺望大余县的长江亭,感觉比疫情期间“阳”了之后爬自家的5层楼还要来得轻松。

初夏季节,虽然未能看到满山的梅花,古道上却落满了白色的木荷花,软绵绵如迎宾地毯,倒也是另一番别致。据说木荷木防火,有森林卫士之称,梅岭村里就有很多人家拿来做家私的。

下山时已天黑,古道上空无一人,只闻见流水淙淙。古道实在宽敞,有人戏称最宽处可四辆马车并行。一开始我还打着手电,到后来我干脆把它关了,因为找到了既可同行又帮忙照明的同伴——一群沿着溪水飞得乐颠颠的萤火虫。韶关图书馆馆长陈伟青身上还保留着古代文人的气息:每年早春,大庾岭梅花盛开,他都会约上三五好友,探访梅岭,吟诗唱和,来一场让人艳羡的文人雅集。当他得知我在“寂静岭”上循着萤火虫独自下山,不禁调侃这是另一种难得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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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陈伟青在教堂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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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南雄三影塔

这种轻飘飘的愉悦,显然无法与古代这条“京广大道”所承担的越来越沉重的南北货物流通运转相提并论。更何况,它进一步向外延伸,连接起了更为漫长的海上丝绸之路。汉学家薛爱华曾经在《撒马尔罕的金桃》中多次提到梅岭,并引用了历史学家向达的研究,强调张九龄修建梅岭新大道前,就有很多波斯人通过梅岭旧道进入江西,从大余经赣江抵达洪州(现南昌),并在此地居住经商。这打破了我们过去对古代蕃商只在沿海或者边境口岸城市旅居的刻板印象。

在梅岭上踽踽而行的,也有知识界的圣人,肩上荷着一颗装有沉甸甸思想的脑袋。

16世纪末,起伏的梅岭见证了中西交往史和戏剧史上的两位文化圣人的关键性时刻。前文讲述过的戏剧家汤显祖,正是在1591年途径此处前后,有了写作《牡丹亭》的灵感。而两年前的1589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在韶州脱下僧袍换上儒服,决定以儒生的身份在中国行走传教,并立下了著名的“利玛窦规矩”(即允许信教者祭祖祭孔)。从此利玛窦有机会从梅岭进入江西境内,进入大明都城的交通枢纽,并开始向帝国中心北京的进 发。

7年后,汤显祖发表《牡丹亭》,一时洛阳纸贵。有意思的是,在《牡丹亭》中,他故意把澳门天主教说成佛教,将洋教堂变为寺庙,将圣保禄译成多宝寺,将天主教士称为“僧人”和“住持”。汤显祖也许是中国最早为澳门岛留下文字记录的知识分子,在那次前往徐闻就职典史的路上,他路过澳门,顺便拜访并作了四首诗。

而利玛窦离开南雄半个多世纪后的1655年,刚站稳脚跟的大清王朝为了笼络新的海上霸主荷兰人,允许他们派遣使团进京觐见皇上。据使团成员纽霍夫记载,他们从澳门出发,在南雄弃舟,准备翻越梅岭时,“在几家房门的门楣上,看到了用金字刻下的耶苏的名字”。

在韶关市区,曾多年从事博物馆工作的陈伟青,带我走访了几座仅存的天主教教堂遗址,并顺便探访利玛窦在四百多年前曾经留下足迹的地方。

根据陈伟青和同事们的考证,目前的光孝路路段,其临河一面,是当年光孝寺的旧址所在。而据史料记载,利玛窦所建教堂与光孝寺比邻而居,所以也就大致可以确定其所在的位置了。

目前韶关留存的西河天主堂,和另一座被居民区包裹的修葺一新的天主堂一起,均由意大利传教士雷鸣道于上世纪初建造。雷神父后来在连州为营救同船女学生不幸蒙难,被教宗封圣。西河天主堂疏于维护,教堂顶部长满了青草,墙皮剥落,但风骨犹存,依然能让人想象出当年新落成时宏伟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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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风采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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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南华寺千佛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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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修缮后的雷鸣道天主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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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西河天主堂

这间教堂也是红色教育基地,它在1927年接待过朱德陈毅率领的南昌起义军。据陈伟青介绍,目前有关部门正在讨论如何修缮这间教堂,也曾咨询过他,却因为忌讳宗教问题和红色宣传会有冲突,而迟迟没有作出决定。这不禁让人想起,四百多年前,虽然偶有冲突,利玛窦所建的天主堂至少还是有勇气与寺庙和平共处的。为避免冲突,利玛窦开始在韶关修建中式风格的教堂。这个思路,一直延续到北京宣武门最初的南堂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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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风度书房

濒临灭绝的又何止一间圣堂。早上在酒店餐厅吃饭时,我和做饭阿姨聊起当地方言,才知韶关除了客家话、广东白话,还有一种韶关土话,又叫本城话或虱婆声,乃是学界仍有争议、不好归属的粤北土话。后来下楼去问一个90后的男孩,他连声说不知韶关还有这样的方言。这种方言显然已然处于难以为继的状态。那位阿姨之所以懂得,是因为她家里祖上是疍民出身,本就是会讲这种虱婆声的几个船语片区之一。但她的儿子孙子都只会讲客家话和广东白话了。

韶关西面的南华寺是一处著名的佛教圣地,是禅宗曹溪宗的祖庭,也是利玛窦从肇庆来到韶州后最先落脚之所。其入口处悬挂着巨大的“曹溪”匾额。我原本是去寺庙里看有争议的六祖真身和虚云老和尚的舍利塔,却在寺庙里另有新的发现。

谭其骧在《中国历史地图集》里认为,粤北土话地区有记载的第一次语言融合应该为“百越”部落人民(百越语)与秦国士兵所(秦中原语)之间的融合。在南华寺里,与陈亚仙祖墓紧挨着的一块碑刻,是民国八年滇粤军总司令李根源率云南讲武堂韶关分校师生376人所立。我们可以由此猜想,民国八年这次,不过是虱婆声在过去两千多年里不断被蚕食、围剿中比较近的一次文字记载而已。

那陈亚仙祖墓也是南华寺里的另类。据虚云老和尚的《重兴曹溪南华寺记》:至唐仪凤初年,六祖来此,已阅一百七十年。旧寺久废,山场亦归陈姓管业。六祖欲恢复旧寺,时陈亚仙之先人坟地,已葬寺之右边矣。六祖感动四天王定界,亚仙乞留祖墓,保存至今。故当日六祖造寺,其寺墙外为陈亚仙祖坟,墓右悉为龙潭。

其陪伴南华寺,犹如光孝寺陪伴着利玛窦的天主堂。这些规制历经千年相安无事,还成了祖训被一代代传承下来。

下午5点,雨后的武江边上,风度书房里坐满了人。一位老妇人把手伸向书架,抽出一本《人物素描》。风度书房是陈伟青几年前在任时的得意之Yuppie有腔调 看世界作,任何人只需刷身份证就可入内,营业到晚上10点且无人值守,借还书都是在机器上完成,全凭读者自觉。空调、咖啡厅、采光很好的窗户,所有书房都是利用了一些闲置不用但位置非常好的国有企事业空间改造而成。运营下来,社会反馈很好。我转了转,感觉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出借的书还不够新。其他的体验,比在北京、上海时我去过的社区书店实在好不少。

问风度书房来历。答曰,取自唐玄宗对张九龄的评价:风度得如九岭否?

这张九龄是韶关曲江人氏,那里是虱婆声保留最好的地区之一。所以,这位一千多年前开凿梅岭、造福后代的张宰相,应该是会说虱婆话的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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