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厘头:从娱乐行为到颠覆冲动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朱步冲)

​无厘头:从娱乐行为到颠覆冲动0( 美国电影《惊声尖笑3》因是搞笑本质,不需大牌出场,并将《灵异象限》、《黑客帝国》等 经典片段转化成讽刺幽默的笑料 )

想象一种语言就是想象一种生活

“无厘头时报和我一开始写的文章,差不多就是受周星驰电影影响的产物。”胡亮带着他一贯狡黠的笑容对记者说。2000年11月,胡亮在西祠论坛上创办了自己的版块“无厘头以人为本”,并以“胡淑芬”这个颇有周星驰电影配角意味的ID开始了自己的创作:“我们一开始批评韩乔生,说他说错了,后来心态变成了期待、欣赏,这个就是对话语的批判标准发生了变化,从是否正确,变成了是否有趣。而有趣,我觉得是无厘头精神的核心所在,它会颠覆一切伪崇高和伪庄严。”从《国产007之央视国际版》这样纯粹周氏恶搞风格的文字,到《成为中国的伍迪·艾伦,一直是我的梦想》中复杂精致的幽默,胡亮在网络文字中的尝试一发不可收拾:“我在《中国新闻周刊》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写的那些板着脸的批评让人不舒服,最后开始反思自己是否会拥有相应的道德优势,最后感觉还是化怒骂为嬉笑最过瘾。”

追本溯源,“大话”式叙述的兴起,似乎是中国第一代网民成长和无厘头电影热潮两个文化“波峰”叠加的产物,正如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说,想象一种语言就是在想象一种生活。被誉为“黑通社”四大杀手之一的王小山感觉无厘头在大陆的流行要归咎于七八十年代出生的一代人对前30年泛政治化贫乏语言的厌倦。从《大话西游宝典》开始,虚拟空间的自由与娱乐冲动促使这些“先知先觉者”开始炮制自己的文本,包括今何在的《悟空传》,林长治的《沙僧日记》,到《诛仙》、《风色幻想》这样的网络玄幻小说。在博客上口口声声自称“猥琐男”的北大外国语学院副教授、诗人胡续冬把这些打上了“自娱娱人的文化生产”标签,虽然他承认写过一些诸如“太太留客”这样被认为是有无厘头意味的诗歌,并把自己90年代初的校园文学社团生涯说成是入了“诗歌斧头帮”,不过他坚持觉得周星驰电影、网络语言等流行词汇和意识不能满足自己对语言鲜活感的贪欲,“它们这些是当代想象力的一部分。但仅仅是一部分,并且其快乐的强度在降低”。

和胡续冬一样,王小山尽管承认自己的文字的发展与网络新语言和周星驰电影的流行是同步的,也没有把自己的写作灵感完全归咎于无厘头。“《亲爱的死鬼》灵感来源于鲁迅的《故事新编》”,“《大话明星》的行文往往是小时候就有在课堂上跟老师接下茬的习惯。”王小山对记者说,“其实中国民间语言传统里幽默的元素一直存在,比如唐朝诗人张打油创立的打油诗,在《升庵外集》里就有一首他的‘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在《亲爱的死鬼》里,王小山慷慨地让把这首《雪诗》作者的名号,安在了后主刘禅的身上。

无门槛与无疆界的影像

​无厘头:从娱乐行为到颠覆冲动1( 歌手吴克群第二波主打歌《周星星》是向偶像周星驰的致敬之作。MV以《功夫》的剧情为参考脚本,歌词大量引用了周星驰电影角色与著名台词,将周星驰的电影世界重现于歌里 )

有趣的是,在众多网络写手热衷于恶搞文字时,无厘头运动的前驱者们已经把目光转向了更为直观的影像制造。“从效果来说,语言制造的喜剧效果肯定不如肢体动作和场景那么强烈。”胡亮表示,“为什么英达的情景喜剧影响力只能局限在北方,而香港的搞笑肢体语言可以无疆界地传播,就是前者受语言对白的局限的结果。”在“星迷”心中的经典之一《白面包青天》中,包龙星在舌战群“鸨”时,脱口而出的不是有声台词或者文字,而是各种乱码和形象符号,这里,喜剧效果不用借助于台词能指的荒诞,而是通过场景体现。

“喜剧好看就好看在动作”,与周星驰合作时间达10年,共同拍摄过7部电影的香港导演李力持对记者说。现在作为“力制作有限公司”负责人的李力持正在与胡亮共同策划与北京紫禁城影视发行公司合作拍摄的电影剧本《替身》。作为香港无厘头电影风格的奠基人之一,李力持一直把草根路线当作保持无厘头喜剧风格活力的秘诀,“大家知道,1998年我们跟电台合作,搞过一个喜剧之王训练班,招了250个学生做20小时的义务培训,后来他们都在《喜剧之王》里面当了群众演员和配角。同样的事情我也在《少林足球》全国演员海选的时候做过,找到了很多对喜剧有热情,有天分的年轻人,甚至《功夫》里面的配角有一些也是那么来的”。除此之外,李力持在2001、2001年连续举办了名为“MV5319”的导演培训班,“2002年是跟珠海的圆明新园合作,从全国选了30多个年轻人,两个星期上课,一个星期演戏。他们写剧本的时候,我只要他用300个字写一个10分钟镜头,总共大概1350个字,把电影9个部分中起、承、转、合写出来就好。这个班很成功,但是很遗憾没有办下去,因为每个人三周,吃、住都包,还要演戏,我只收980块钱,是亏本的”。相对于夭折的MV5319,李力持在香港的DV活动组织“U Movie”却坚持活动。“我教这些人怎么用DV,从拍摄一直弄到剪辑,后期制作,导演不一定非要有上千万的预算才有好的作品。”李力持得意地说,当场给记者放映了“U Movie”拍摄的无声短片“冤有头,债有主”,由“斧头帮老大”陈国坤主演,很有一点昆汀·塔伦蒂诺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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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V,电脑剪辑和数码相机也算是帮了无厘头创作的忙,群众可以在网络上以比较低的门槛去参与。”胡亮说,“虽然中国人憋得很久,从80年代末形成了一个全民创作的DV年代,不过经典的作品还是少。”谈起中国的无厘头影像的先驱,上点年纪的影迷都会想起米家山的《顽主》。而网络上广泛流传的《大史记》系列和李欣拍摄的《自娱自乐》,风格更杂糅了《惊声尖笑》式的戏仿和拼贴幽默,更不用提包括“库索小胖子”,“猥琐男”和“红衣主教”等丰富的无深度即时消费品了。然而胡亮对此并不满足:“无厘头从娱乐冲动肯定要发展到一种价值判断的反思。”的确,十年后的无厘头写作已经变得和主流大众文化一样无所不包,从各种经典或现代文本中贪婪地吸取养分:雪村、韩乔生、王晶、周杰伦、吴宗宪、村上春树、日本动漫、QQ表情乃至无意间成为大众狂欢对象的张纪中武侠电视剧,都被毫不留情地被我们送到这条地下流水线进行再加工,利用表面上的丰富多彩来掩盖内在的匮乏,最终变成了可以无限复制的无深度表达,如同1996年黄一瀚的行为装置艺术作品“美少女大战变形金刚”所表现的那样。虽然造反精神依旧,孙悟空却已经从革命年代的热血青年变成了一个带有自嘲意味的悲剧小人物,军装、武装带、样板戏和语录歌已经让位给了Cosplay、网络游戏和MTV。然而卡通一代“革命”的方式确是破坏、颠覆性的消费,外加卡拉OK式的无深度批评。周星驰和他的无厘头在为一整代年轻人提供了狂欢和颠覆的文化语境后,重归平淡的新起点。■

无厘头就是心理按摩

( 李力持(右)出席电影《国产凌凌久》新闻发布会 )

——专访香港导演李力持

三联生活周刊:请问在无厘头文化流行10年的情况下,为什么香港现在反而没有10年前那样的无厘头喜剧大作,也没有出现一个可以承接周星驰衣钵的喜剧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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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力持:这个需要基本功,一边练一边学,但是现在年轻人、娱乐圈都不推崇什么磨炼,要很快就红起来,一两年就红,三四年就到顶,五六年就要赚够钱退休了,急功近利。周润发、成龙、周星驰这些演员,他们是天才,你看看他们打基本功的时候多惨,成龙在拍《蛇形刁手》的时候,在片场里,一打就是30天。喜剧这个东西也是这样,周星驰在一开始做儿童节目主持人的时候,他就是在磨炼,看自己想出来的东西受不受观众的欢迎。香港的老板,他们什么都懂得,拍戏,导演,他知道什么东西卖起来最保险,弄个海报,好多明星在上面,你一见到就开心。明星一多,预算就高,接下来怎么办,就把整个拍摄的流程压缩压缩,从20天,到18天、15天,甚至7天,结果就没有故事了。明星是什么,明星还是人,还是要包装,需要去指导。现在香港是对明星、艺人过度开发,一个人红了,所有的戏都找他,为什么,唯恐他/她第二天就不红了。结果就是在这个动漫时代,在香港却难找到很“喜番”的年轻人,我拍这个新戏《妃子笑》用的全是新人,不是为了炒作,找什么周星驰接班人,就是想好好讲一个故事。

三联生活周刊:那在您眼中无厘头喜剧的精髓是什么?在您与周星驰合作了10年,7部电影后,它有什么样的变化?

​无厘头:从娱乐行为到颠覆冲动5( 以“假唱MTV”风靡高校网络的“后舍男孩”,其表演灵感也来自对流行音乐等大众艺术的戏仿与恶搞 )

李力持:小人物的喜怒哀乐,小人物的成长,是观众永远喜欢的故事,无论是周星驰与我合作的作品,还是我自己的作品,都是以这个主题。即便是唐伯虎,江南四大才子,武功很高,但是他在家里还是个小人物,被老婆搞得很惨,没有人理解。小人物通过努力,或者获得超能力,当了英雄,这个永远是很有意思的主题。《西游记》就是中国最传统的喜剧了,孙悟空就是无厘头嘛,不守规矩,自娱自乐。你说的那个变化可能是《喜剧之王》吧,《喜剧之王》根本是我们有意“欺骗”大众的一个尝试,这个根本就是“悲剧之王”啊。因为以前我们老是在那里胡闹,观众和自己都不过瘾啊,因为戏剧里最重要的是矛盾,矛盾越大,才有创作空间。所以我们就是对那些平时老说我们胡闹的观众说,过来看呐,过来看呐,喜剧之王;然后进了电影院再让他们发现,有多残酷,有多感伤。就是后来的《少林足球》,也不像以前那样结局是皆大欢喜了,总有点惆怅。

三联生活周刊:那么周星驰的表演风格也是追随您的这种观念上的变化而变化了?

李力持:我不是他,也不会代表他去这样那样说,但是香港的喜剧风格是有一个很长的积淀。包括早期卓别林,我觉得喜剧就是给心理上的按摩。香港一开始喜欢很低级的喜剧,“屎尿屁”,扮女人,我们就要从这里面发掘出一种风格。我们这些人都是被影评人骂大的,甚至到了《唐伯虎点秋香》还是在被骂,说怎么去拍这样的东西。另外风格上的一个转变就是对白的影响力逐渐淡化,强化动作,现在我一谈《破坏之王》、《食神》,大家可能最先脑子里面反应的是动作、场景。喜剧最重要的元素是Situation,就是场景、背景,它好玩就好玩在那种强烈的对比,颠覆一切传统。007是英俊潇洒的英国特工啊,唐伯虎也是大才子,黄飞鸿也是很严肃的民族大英雄嘛,可我去拍那个黄飞鸿笑传,让谭咏麟去演一个装腔作势的黄飞鸿,没有本事,全是靠身边三个徒弟在做戏,是不是跟现在的明星一样,都是包装出来的?

三联生活周刊:那么被我们记在心里的那些经典场景、道具和笑料,比如“要你命3000”,“乾坤烧鹅”和“蒙面加菲猫”是如何产生的?是受生活中的启发还是工作室里的灵机一动?

李力持:这些说来说去,其实也就是传统戏剧里面的矛盾产生的张力。你把张力突然用别的方法卸掉,就是好笑了。比如如何品评一道菜好吃不好吃,从品相味道上说得太多了,干脆不如说一下厨师,说他长得丑嘛。“国产零零漆”里面的“要你命3000”,最初的构想也是从鸟山明的“天才博士和机器娃娃”里面来的。还有里面枪毙那一场戏,就是把几个经典的笑话连续在一起,刺激不断升级。你说你被冤枉,我演的盲人还因为偷看机密被枪毙,你说你认识局长,局长的儿子也在前面要被枪毙,最后你说你用武功,前面一个武功高的已经被火箭筒干掉了。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来,让整个张力到高潮,No way out,最后一下子,阿漆拿出一百块钱,什么都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