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镇伟访谈:我的电影只是“貌似”不正常
作者:马戎戎(文 / 马戎戎)
“看《情癫大圣》, 要把前两集包袱放下”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10年之后才开始拍第三部?
刘镇伟:《情癫大圣》其实是《大话西游》的前传。10年前我拍《大话西游》时,当时的重点是在孙悟空身上,讲的是孙悟空为什么会成为孙悟空,他是怎样去取经的。接着我就在想,唐僧年轻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大话西游》当时的票房不好,我以为这个故事不受欢迎,想法没有继续下去。但是感谢清华大学的同学们帮我出了一口乌气,让我发现,原来大家还是喜欢这个故事的。这次《大话西游》的十年记录活动,我还专门去了清华大学和同学们座谈。但是从特技的角度看,当时即使《大话西游》的票房很好,这个故事也是做不好的。我在10年前做《大话西游》故事分场,已经很清楚特技占了很重要的制作位置,也很清楚当时我们的特技水平满足不了我的要求,所以还是搁下来。两年前,在上海和周星驰拍《功夫》,我发现特技水平可以做到了,所以《功夫》之后就开始了这出戏。
三联生活周刊:特技的制作时间用了多久?
刘镇伟:花了13个月,我觉得这一次我将本地的特技制作推了一把。以前,特技公司对特技制作的概念就是执行——你说要一把剑飞过来插下去,他们就给你一把剑飞过来插下去。我跟他们说,创作跟执行是不一样的,我要的是创作。当我说一把剑飞过来插下去,我希望你可以给我10个不同的选择。
( 色厉内荏,指东打西,周星驰创造的无厘头小人物总是出人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富于人性的光辉
)
三联生活周刊:也就是说,一亿港币的制作费用,大部分都用在了特技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影片的制作质量呢?
刘镇伟:你知道在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我每年都要做很多部电影,最多时候,一年有7部片约,根本无法注意影片质量,把故事讲完就完了。老实讲,有好些年我当导演的作品其实相当粗糙——镜头粗糙、美工粗糙、音乐粗糙。粗糙,一来是因为制作条件,二来是因为当时市场实在没这种需求,但是在今天,精致的镜头、美工、音乐都已经成为市场包装一部分。
( 电影《情癫大圣》剧照 )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心目中,《情癫大圣》和《大话西游》这两集有没有可比性?
刘镇伟:我拍这个戏时候,首先一定要把第一集和第二集的包袱放下来。前两集,爱是一种要结果的,但是在这里,爱是没有结果的。这一集的包装与以前不同。我也希望观众来看,要把前面两集包袱放下,如果能很高兴地跳起来,我就很开心啦。
“《大话西游》为什么是后现代呢?”
三联生活周刊:1995年,《大话西游》刚创作出来的时候,西影厂说这部戏不能代表他们的文化追求,而且当时票房也不好。但是后来却通过大学生成为经典。你怎样认为呢?
( 台湾美食节目主持人陈鸿入以周星驰电影《食神》造型出场献艺 )
刘镇伟:我也在想这件事情。你看来是经历过那个时代,你觉得呢?就我自己来猜,最大的原因还是时间——主要在于大学生那时候正经历一次破旧迎新的心态,他们急切需要寻找话题,让他们冲破他们可能正觉得十分沉闷的氛围。而《大话西游》刚好对上号。
三联生活周刊:你觉得《大话西游》是后现代作品么?
刘镇伟:说实话,我当时拍的时候,真没想过什么后现代,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什么叫后现代。
三联生活周刊:当时你好像对这部戏抱有很大期望,而且你当时认为这会是把周星驰推上演艺高峰的作品。但是后来这部戏并没有那么快被大家接受,你当时的心情怎样?
刘镇伟:《大话西游》之后,我的心情特别不好。我写《大话西游》的时候,觉得我写了一个很天才的故事。但是这故事出来以后,我发现所有的人都把你当傻子。我的一个朋友对我说,《大话西游》后来走红的时候,他把片子拿出来重新看了两遍,怎么都无法理解这部片子为什么能走红。我对周星驰也很内疚,我本来觉得可以把他推向一个演艺高峰,没想到《大话西游》之后,他还要回去拍《回魂夜》这样的鬼片。所以在《回魂夜》的后面,我安排莫文蔚拿了一把电锯把周星驰切成两半。那意思是说,周星驰,如果你要事业重生就把这个叫刘镇伟的人杀了吧,不要再和他合作了。
三联生活周刊:《大话西游》红起来的时候你已经拍完《回魂夜》,到加拿大去照顾妻子和女儿,你怎么知道这部电影红起来的?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刘镇伟:那时我已经在加拿大生活,有一天王家卫在电话上跟我讲这事,我的反应是不可思议。后来到北京,在街头吃饭,没想到会有很多人认识“菩提老祖”。
三联生活周刊:《大话西游》的故事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呢?这些年你一直没有详细地说过。
刘镇伟:其实是我看《西游记》的时候一直有一个想法,我觉得孙悟空很可怜。我想,如果我是他,我从五指山出来以后我就把唐僧干掉,然后走路。但是他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
三联生活周刊:有一种说法是你的灵感来自《东邪西毒》。
刘镇伟:不是。这种说法可能是紫霞和青霞的创意来自她慕容燕和慕容嫣,一个人的两面。但是她俩出现的时间不同,一个早上出现。一个晚上出现。至尊宝其实是《东邪西毒》里的黄药师,面临着选择。
三联生活周刊:时空穿梭的创意来自哪里?有一种说法是来自王家卫的《阿飞正传》。但王家卫悲观无奈,而你却设计出了月光宝盒。
刘镇伟:《阿飞正传》是我跟王家卫一起想出来的故事。那时候大家都年轻,但是我们看到对方就觉得,对方可以信任,我们两个都会出来的。《阿飞正传》以后,他一直将同一故事的精神以不同方式延续,而我随着年龄增长却选择了另一个表达方法,所以有《大话西游》。当然这跟年纪有很大关系——人到中年,会觉得自己以前好多事没有做好:不够好的情人、不够好的丈夫、不够好的朋友……你会开始觉得,如果有机会再做一次,希望可以做好一点。月光宝盒的意义,是我想返转头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其实我自己都一直搞不清,到底是盘丝大仙先有月光宝盒呢,还是至尊宝先有?你搞得清吗?
三联生活周刊:《大话西游》里还有一个和王家卫电影相同的主题:信任和伤害。但是王家卫的态度是,为了避免伤害,我拒绝你;但无论是紫霞还是白晶晶,都勇敢选择了相信,尽管知道自己会被伤害。
刘镇伟:很简单,我和他性格不一样:家卫一向比较保护自己,而我相对看得开。《天下无双》里其实有着同样意思,戏中的梁朝伟是另一个至尊宝——同样在困局内的两个人物,只是最后一个发力争取,另一个后悔无奈。我想说的其实只有一句:爱一个人而可以将自己豁出去,那是最伟大的爱。《情癫大圣》里也是这样。
三联生活周刊:《大话西游》里很多对白都很经典,当时创作的时候有剧本么?还是临场发挥?语言风格是你自己创造的么?还是有所借鉴?
刘镇伟:我写那些对白,当时是拿来跟王家卫开玩笑,《大话西游》拍完,王家卫一直拿“斗鸡眼”看我。罗家英的对白很多都是他自己想的。语言风格是当时香港年轻人流行的说话方式:用很多废话来掩饰自己真正要说的东西,也就是所谓的“无厘头”,但没想到会在大陆流行起来。其实我太太也常问我,这电影的每一句对白是怎么串起来的?我说,不知道。
三联生活周刊:对欧美电影片段和欧美歌曲的调侃呢?比如说孙悟空说:“这下大家满足了吧”时所做的那个动作,其实来自金·凯瑞在《面具》中的表演。还有那首《Only You》。
刘镇伟:那个动作啊,其实是剧本里没有的。当时拍摄现场,我觉得用那个动作会更有效果,就用了。《Only You》也是灵光一现。当时拍摄罗家英已经拍了两条,你们可能不知道罗家英的背景,他在香港是有名的粤剧的“大老倌儿”,那让一个粤剧名角来唱英文歌是多么有效果啊。《Only You》的歌词完全是现场填的,怎么有意思怎么来。
三联生活周刊:那你为什么会出演菩提老祖?
刘镇伟:菩提老祖纯粹是个意外。当时我在西安找到一个演员,他脖子很长,头很大,很像一颗菩提子。但没有想到他讲普通话,周星驰讲不来普通话,拍喜剧,演员语言不通就根本没办法出效果。所以后来周星驰来找我,说拜托你,第二天我就去剃了头。其实我是个很差的演员,对白一直背不好。
三联生活周刊:很多人看《大话西游》非常开心,因为你颠覆了很多东西。比如唐僧是个嗦的人;再比如斧头帮的瞎子说话是女声。
刘镇伟:其实我和别人拍电影没有区别,只是我看东西的角度和其他人不同。比如我这边有一瓶水,别人从这个角度,我从那个角度。比如你们都问我唐僧为什么被处理得那么嗦,可是我看《西游记》的时候就觉得他那么嗦嗦,很烦人,然后才有了后面小妖被他说死的那一场。
斧头帮的瞎子说话是女声,是因为我把他设计成是爱上至尊宝的同性恋。这种反差其实我在为《方世玉》做编剧的时候就有过实践,我让方世玉的妈妈穿上男装,让总督的老婆爱上她。表面上不合情理,但想想又是合情理的,尴尬局面和喜剧效果就出来了。我蛮喜欢制造反差的。
“我的电影只是貌似不正常”
三联生活周刊:颠覆和反差这种风格是香港本土的喜剧传统么?
刘镇伟:不是。香港本土喜剧的传统大多来自于粤剧中的丑角,丑角一般都是普通人,遭遇到很多尴尬。这种丑角的传统后来延续到了老的粤语电影中。这或许对我有影响吧。我小时候住在香港的长洲,是一个小岛,爸爸经常不在家,妈妈就带我去看电影,那时候电影票1毛钱一张,我就比较喜欢看喜剧片、武侠片。
但是你说这种颠覆传统的风格,应该是我在1992年拍《黑玫瑰对黑玫瑰》的时候开始的。那部电影里我模仿了很多粤语长片的经典段落,还唱了很多老歌。那时候我拍完《赌圣》、《赌霸》、《91神雕侠侣》,制作费用能够拿到2000多万。但是他们看不到《黑玫瑰对黑玫瑰》的前景,很礼貌地推掉我,说唱歌不流行。但是后来《黑玫瑰对黑玫瑰》票房很好,这个风格就延续下来。
《情癫大圣》也是这样。比如我设计天宫,我说我不要干冰,不要天兵天将两边站。我设计了所有的天兵天将都是女的,只有玉帝是男的。很多工作人员问我为什么这么想,我说如果你是玉帝,全天宫都是女人,多么开心。再比如你也注意到,猪八戒的鼻子变成了一个防毒面具。很多人问,为什么?可是为什么不呢?我写到那儿的时候就觉得那个鼻子应该是个防毒面具,事实证明这样做效果很好。
三联生活周刊:但是其实《大话西游》里有很多很本土的香港本地笑料,比如孙悟空的名字叫做“至尊宝”。
刘镇伟:这个名字很有香港本土特色。你知道牌九吧,香港人喜欢推牌九,至尊宝就是牌九中的牌名。
三联生活周刊:当你做编剧时,你给自己起名叫“技安”,这是《机器猫》里人物的名字。漫画对你的电影表现有什么影响?
刘镇伟:你不觉得我像技安么?胖胖的,貌似很凶,其实一点也不凶。我一向喜欢看漫画,我觉得漫画里的世界很温情。周星驰也看了很多漫画,帮他拍《功夫》的时候,我一口气看了400多期《天下》的漫画,因为我知道他想要什么要给他多一些IMAGE。但是我自己做导演的时候反而不会。我喜欢的漫画有《老夫子》、《机器猫》啊,都很轻松。
三联生活周刊:那你觉得你的喜剧和其他导演的喜剧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呢?
刘镇伟:我拍的不是喜剧,我拍的是悲剧。但是我是用喜剧的手法把它表现出来,我要的是“笑中带泪”的效果。
三联生活周刊:你为什么会追求这种效果?是和商业有关么?
刘镇伟:以前我有过从头开始就是喜剧的尝试,《都市情缘》、《天长地久》都是悲剧。但是我想起我小时候看《城市之光》,我进戏院的时候是要好好地笑,但是出来的时候心里特别难过。我想,原来这是悲剧,但是又比纯粹的悲剧更让人容易接受。让观众进入那个状态,先是笑,但是接着又很悲。这是难的技巧。这种尝试我是从《大话西游》里开始的,一直延续到现在《情癫大圣》。当然你说到商业,肯定没错。香港电影圈里的新人,第一部片子肯定是要赚钱的,是为了生存。王家卫第一部电影《旺角卡门》也是很商业的,不过他的魔爪伸出来比较早,从《阿飞正传》就开始了。我的魔爪从《大话西游》才开始。
三联生活周刊:外表轻松,内心严肃?
刘镇伟:对,其实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我不是认为电影不严肃,但是我觉得严肃的事情太刻意地去做可能反而达不到好效果。我把电影当成高尚的事业,但是高尚的事业也可以很轻松地去做。刚才有记者说我的电影不正常,其实我的电影只是貌似不正常。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电影还有一种很“邪”的喜剧效果,就是你在电影里做了很多暗号。比如《大话西游》里周星驰和蓝洁瑛、莫文蔚、朱茵的关系,正好是他们现实生活中的写照。了解背景的观众都会有另一种感受。
刘镇伟:其实现在看来,《大话西游》是一部纪录片。周星驰后来和朱茵分手,我很内疚。
三联生活周刊:《情癫大圣》中的“癫”到底是指谁呢?
刘镇伟:这个灵感其实是来自《天下无双》中的王菲,她为爱疯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