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蛋的勾当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我至今不清楚,吴晗先生写成于1961年的杂文《一个鸡蛋的家当》究竟触犯了什么,以致在“文革”初会受到那样暴戾的批判。这篇杂文引用了明代文人江盈科笔记《雪涛小说》中《妄心》的故事,引申的论述其实比较平庸。江盈科的价值在他的俏皮,这故事的跌宕在那贫民因捡一枚独蛋而妄想鸡生蛋蛋生鸡,让独蛋变成月十五鸡,十五鸡变成三百鸡,三百鸡变成百五十牛,最后目的是买一个小妾。妻因此被激怒,为除祸根,将那蛋彻底粉碎。吴先生因觉得“没多大意义”而省略了以下情节:夫妻由此去见官,丈夫告“败我家者,此恶妇也”。官问,“家何在,败何状?”丈夫就把蛋与小妾说一遍。官说,“如此大家当坏于恶妇一拳,真可诛。”妻不服:“他所说都不过是想象,如何我就有罪?”官反问,“买妾既也未成真,你又为何而生妒心?”他说,“他计利贪心,你是心存妒念,归根结底都是妄心。”最后结论是,“所谓妄者,泊然无嗜,颓然无起”,在虚幻中志得意满或失意落魄,均为忘乎所以。
我想这故事之趣在蛋价之轻重对比,也就是此蛋轻重全在于人的意念。古人的观点,蛋中是有天地的,比如有一首《鸡子赋》就给予最高评介,说蛋乃阴阳相聚,阳为黄阴为清,清润于黄黄溢于清;金玉发耀,互为缠裹,外固内藏;说这蛋中凝聚先天混沌真阳之气,刚柔而相济。蛋黄蛋白,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的说法,白像天,其气清,其性微寒;黄像地,其气浑,其性温;白能清气,黄能补血。
而今人也许受吴晗先生传播的流毒,却往往持轻蛋观点。我在《人民文学》工作时候,被众多作家敬重的副主编崔道怡,瘦高而常怕冷般耸着肩,中午在外面开会,找不到枕头,一个抽屉垫在颈下就能睡觉。老崔是东北人,好白肉,曾专门请我到砂锅居吃过砂锅白肉。他太太是老北京,曾对我们说,“老崔老土,就认肉,他说鸡蛋就是一汪水,没营养”。因《学习与革命》而成名的宋朝弟与老崔算是东北老乡,却把鸡蛋与饥荒联系在一起,曾深有感叹地对我说,“如今饿死人的事情是不会有了。你想,最低生活水平280元,能买100斤鸡蛋。天天炒着吃,蒸着吃,随便吃,想饿都饿不死”。
这蛋价差异,我在《清稗类钞》中读到,光绪曾问翁同;南方多佳肴,师傅平日都吃什么呀?翁同说他常吃鸡蛋,光绪就“深诧之”——御膳若进鸡蛋,每枚须银四两,所以宫中都不常吃。这比乾隆朝已经好多了,翁师傅如何能常吃这东西?那么乾隆朝究竟怎样?《清稗类钞》中说,乾隆年,内务部郎中年收入能达两百万金,很肥。一天乾隆也是问大学士汪文端:“卿昧爽趋朝,在家曾吃点心否?”汪文端答:“臣家贫,早餐不过四个鸡蛋而已。”乾隆也是差点跳起来:“鸡蛋一枚十金,四枚四十金,朕还不敢如此纵欲,卿乃自言贫乎?”吓得汪文端只得谎称,“外间所售鸡蛋,皆残破不中上供者,所以臣能贱买到,一枚不过数文而已。”
读这两条轶闻我总觉奇怪——乾隆年宫中之蛋为何需一枚十金?查内务府档案,乾隆饮食中各种肉食众多,真是很少见蛋。而《清稗类钞》中记,康乾年间两淮盐商饲以参术之物所养之鸡所下之蛋,也不过纹银一两一枚。是因为北方尤其京城中当时鸡少,生殖能力低下,蛋质决定了物以稀为贵?
乾隆年间内务府档案记载,乾隆当年鸡蛋的吃法,无非也就是炒炒鸡蛋而已。《清稗类钞》中记,当时的讲究者也就是在蛋壳上凿孔,去黄留清,再集它蛋之清,混合火腿、鸡、虾、蘑菇、松仁等丝屑注入封口蒸熟,等剥开时如水晶之蛋,那些丝屑就如蛋中血脉。我以为此种繁琐太过于穿凿。
鸡蛋之美,在我看主要在其自然颜色。一盘炒鸡蛋,看似平常,却最能考验厨师用油与用火功底。那油的作用是把鸡蛋鲜艳之黄提炼出来,将那鹅黄饱满成一种娇嫩,又要润而不腻,不能被油浸透而且汪着。这样的黄,最好配以莴笋之新绿,嫩蕊满目,以体会嫩风香浅意境。因此而不能容忍西红柿炒鸡蛋——西红柿的颜色倒有“红华舒春”的感觉,可惜那肉一入锅就成红浆脂泪,将那美丽嫩黄浑浊成软汪汪一摊,不清不腻,就如袁枚所说,“如染缸倒出之浆”。
查《齐民要术》就有炒鸡蛋法,但那时古人在下锅前就将黄与青分离,炒出来要“令黄白相间”,很讲究色调,就像现在“赛螃蟹”的第一道工序。但“赛螃蟹”加入葱姜醋以后,即使是用白醋,鲜艳的黄白色也一定会被改变。这道菜主要通过姜与醋来伪造蟹味,入醋后破坏的不仅是颜色,还有那种柔嫩之感。
品鸡蛋之美有矛盾性。煮鸡蛋最好是将火候控制到黄与清软而刚凝之时,使那白入口如水豆腐,黄则酥中有沙有润。如果黄是硬硬的一球,蛋就不能吃了。但这蛋自身却又无味,咬破柔润之白,蘸以酱油香油,等调料一旦渗入黄中,那黄白就多了调料之味。于是文人们才想出将茶叶清雅之味染它而存留幽香——要用好茶,染成之蛋精致在所染颜色与剥去蛋壳后印在蛋上的花纹。我在乾隆年间盐商童岳荐撰辑的《调鼎集》中读到,当时他建议“用武夷茶”,“煨一夜”,使“内白皆变绿色”。他总结煮蛋嫩的办法则是,“将蛋同凉水下锅,煮至锅边水响,捞起凉水泡之,挨蛋极冷,再下锅煮两三滚,取起,其黄不生不熟,最为有趣。”
将蛋白染成绿色的茶蛋我没见过,按唐鲁孙先生说法,则煮茶蛋该要用红茶,所用茶叶还要保证色浅味淡——色重就会变成褐色,不仅颜色不好看,味觉也会变苦。他说茶蛋应该是越煮蛋黄越松,蛋白越嫩,这其实是袁枚“一煮而老,千煮而反嫩”的观点,按例说只能越煮越老,古人说只能煮时用“两支线香燃尽”的工夫。唐先生将茶蛋上的纹称为“冰纹”,他说关键在如何将蛋壳敲得疏密均匀,面面俱到,这样剥出来才“曲纹多姿”而非“冰纹凌乱”。
鸡蛋的另一种有诗意吃法,就是“甩袖蛋汤”了。梅尧臣有名诗:“汤嫩水轻花不散,口甘神爽味偏长。”这蛋汤能否做好的关键是火候加上均匀搅拌,使一个蛋散为一锅轻盈嫩汤,佐以火腿、笋片、菌片、黄瓜片,汤清而味长。《清稗类钞》中说清人做此汤时也有只用蛋清的,使那蛋花在汤中意境成云烟碎屑一片,名曰“碎玉汤”,更显冰清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