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团结婚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沈宏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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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陈曦

一到“五一”和“十一”这样的黄金周、长假期,若碰上好天气,结伴组团出游的特多;若碰上好年份的话,不仅结婚办喜事的特多,以“结伴组团”方式办喜事、即举行“集体婚礼”的更多。结伴出游,集体结婚,图的是大家不碰巧同时都有空。当然,如果新人们在参加了一场集体婚礼之后随即开始一场旅行结婚,无疑是喜上加喜,闹上加闹了。

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旅行结婚已不可考,可考的是第一场集体婚礼。1934年,作为上海市长吴铁城为蒋介石一手发动的新生活运动、旨在“以简单、经济、庄严的仪式来改革繁琐铺张的旧婚俗”所办的一桩“实事”。上海市社会局在吴主持下通过的《上海市新生活集团结婚办法》,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部“集团结婚办法”,4月3日下午15时,全国首届集团结婚典礼在江湾的市政府大礼堂举行。参加者共57对新人。按当局统一要求,新郎均着蓝袍黑褂,新娘均着粉红色软缎旗袍,披白纱,持鲜花,在军乐进行曲声中步入礼堂。司仪宣读新人名单,新郎新娘按照名单顺序,两对一次轮番登台,向孙中山像三鞠躬,双方相互两鞠躬,向证婚人一鞠躬。然后由证婚人赠送结婚证书和纪念品,致证婚辞。礼毕,新郎新娘在音乐声中步出礼堂,到广场摄影留念。

除了人多,“集团结婚”与西式婚礼(文明结婚) 仪式上并无差异。中国人行西式婚礼的最早文字记录,见《王韬日记》1859年4月30日(比张德彝同治五年(1866)在《航海述奇》里记载坐英国轮船由天津去上海途中享用西餐还早了7年):“前日为春甫婚期。行夷礼⋯⋯西人来者甚众。裨妇鼓琴讴歌,抑扬有节⋯⋯其法:牧师衣冠北向立,其前设一几,几上置婚书、条约;新郎新妇南向立,牧师将条约所载一一举问,傧相为之代答,然后望空而拜。继乃夫妇交楫。礼成即退,殊为简略。”比照此“新式结婚”记录,不难发现“蒋吴记”的“集团结婚”仪式上依然换汤不换药,只是牧师换了司仪(政府指定的),“望空而拜”改了“向孙中山像三鞠躬”,“唱文明结婚歌”易做“在军乐进行曲声中挽步入礼堂”,无非是从“二人转”变成“百人转”,从PK倒退至“海选”——当然,重要的是,结婚人数从两个人猛增至114人。与此同时,政府办公效率也获得大幅度提升,即一次性批准的合法性交申请因此而比平时多出了56宗。

后之学者认为,“集团结婚”当年之所以为上海市政府所首创,是因西风东渐,上海滩乃“得风气最先”。王韬日记里的西式婚礼确实在上海,且其“风”确为“西风”,但“集团结婚”之“西风”究竟从何而来,学术界并未给出明确答案。至少,“集团结婚”一事西人至今或时而为之,做为堪与“文明结婚”及“文明离婚”相提并论的“西风”一种,原典却鲜有见之。查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中倒是曾有集体婚礼一场。雅典的希休斯大公与亚马森部落女王喜波丽妲,雅典城内的两对恋人荷米亚和莱桑德,地美特利阿斯与海伦娜,几经波折,如此这般,一场群魔乱舞之中,神话中的“集团结婚”仪式始告完成。当太阳重新升起,包括“集团结婚”在内的一切,只是仲夏夜里一场意(大利)式形态的奇幻美梦。

以当时的语境,蒋之“新生活规条”的法西斯色彩十分鲜明。虽不能说提倡“集团结婚”和倡导“礼义廉耻”一样,其实与反对“随地吐痰、撒尿,洗冷水脸,吃冷饭,吸香烟,拍香水,站没站相,坐无坐相,蓬着头发,拖着鞋子,扣子不扣,帽子歪戴”一样,其共同目的都是欲“使全国国民的生活能够彻底军事化”,不过,除了以小人之心度出来的“省钱”之外(若不能免费,“团体结婚”在经济方面亦如今之“团购”,折扣大大地有),集体婚礼从一开始就有意识形态背景。这事,办好了可以少花钱多办事兼受受教育;办不好,就有变成洗脑工具的可能。马克·亚伯拉罕之所以把“搞笑诺贝尔经济学奖”授予统一教领袖文鲜明,理由系“因为他提高了集体婚礼的效率,并促进了这一行业的稳步增长。1960年他为36对夫妇举行了集体婚,1997年则激增至3600万对。亚伯拉罕并没有提到洗脑,只是用“大规模生产”(Mass Production)来定义集体婚礼。据1926年版《大英百科全书》:“大规模生产是一种现代生产方法⋯⋯是指按照精确、积极、系统、持续和快速的原则,集中力量进行生产的生产项目。”

无论传统还是新潮,即便只是从仪式、场面上来看,结婚都属于一项不折不扣的集体活动。把原本就集体性异常丰富的婚礼刻意办成“集体婚礼”,无非以行礼者的集体性驱逐观礼者的集体性,不能说脱裤子放屁,也是放了屁脱裤子。就算婚姻本身正在变得日趋险恶,然而自古以来,入洞房毕竟不是过景阳岗,往来客官没有结伴过岗的必要,更没有必要给旁观者造成群P的错觉。■ 集团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