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经不起换算

（文 / 沈宏非）

当“沉鱼落雁”和“闭月羞花”被数字化为三围，当一个人的成败荣辱被数字化为短信票数，当一切都被数字化为计算器里的1和0，“艺术的人生观”和“道学的人生观”(钱钟书言)于是皆已不复存在，剩下唯有数学的人生观。

当然，无论何种人生观，诚如钱先生所言，“价值高低，全看人来定”。欲在数字的基础上建立起一种价值观，加减乘除之外，关键在于对换算的个性化灵活运用。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生命乎？爱情乎？换算一下，四舍五入，七上八下，结论昭然若揭。自由，自由，多少换算假汝之名以行？尽管大部分人的精神境界不可能达到裴多菲的高度，不过就技术而言、即换算的运用，却丝毫也不逊色。例如，油价一涨再涨，大排量机动车的车主们的心也一痛再痛。努力开源的同时，节流的冲动更是油然而生。这里，就需要运用换算技术来说服自己，与时俱进为自己建立起新的价值观。这个过程同样体现出丰富的个性化色彩。

例如，有一爱喝啤酒的朋友，平时开一辆“大切”，酒过三巡，掏出车钥匙准备离席上路之前，每每无限感慨地表示:“油价涨成这样，从这儿开回家，相当于一路都还在喝着啤酒。”

另一爱喝咖啡的“大切”车主爱说的是:“踩一脚油门，等于喝了一杯咖啡。”

最郁闷的是上海一位开“悍马”的:“开‘悍马’，不超车就没意思了;你不超人反被别人超你，甚至被Polo超、被奥拓超，简直是奇耻大辱，干脆步行算了。不管在技术上还是伦理上，一辆悍马可以也应该毫不犹豫地见车就超——问题是，每超一辆车，我就得多花10块钱。”

以上分别是爱啤酒、爱咖啡以及爱面子车主在油价高企之下的换算方法。同理，对于另一些爱洗脚或者爱洗头的车主们来说，换算方法相信也各有不同。大部分从小就怕上数学课的低等形象思维族，可能会有和我一样的偏见，即以数字和数学符号拼凑出来的世界既不真实且又乏味。就算是文学含量较高的应用题——贫农李大爷一家辛苦耕耘，秋后收了5斗米，却被万恶的地主收去了5斗，问李大爷一家最后还剩下了几斗米─—在1970年，对于一个既没有见过地主也没有见过贫农更不知种地为何物的小学一年级学生来说，依然是一个高度抽象或重度超现实的假想世界。居然连数学家德福林（Keith Delvin）对此也深表赞同，他说:“数字的问题是因为我们对数字态度是某种程度的敬畏，好像他们比文字更加可靠似的，这个信念大错特错。”

我们的人生和我们的世界之所以被搞成今天这样，归功于数学，也不能不归咎于数学——准确地说，应该是以数学为基础的换算。把因涨价而造成的额外汽油开支换算成等值的啤酒或咖啡，只是因各人爱好不同而采取的策略，然下至个人，上至国家，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实从来也就是用于换算的项目和策略不同而已。报上说，九龙有一妇人因老公经常不回家睡觉，突然发飙，把老公告上了法庭。理由是双方婚前商定，男方若有一晚不回家睡，须付100元港币“空床费”。开始，先生都按规矩付钱，接下来就用欠费条拖延缴费，后来连白条也不打了。独守空床的价码是每晚港币100元，反过来，两口子若齐心协力将一张空床填满，又该换算成多少钱呢？10万元，这是陕西某人妻提出的一个参考价。报道说，黄姓男子工作时从电线杆上摔落，下半身瘫痪，29岁的妻子不甘心一生“性”福就此沦丧，于是告上法院，要求先生的雇主赔偿10万元人民币的“性功能损失费”。虽说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但我实在不知道10万元人民币这个数字是怎样算出来的。据每晚港币100元的“空床费”推算，10万元人民币的“性功能损失费”，可换算为1000个夜晚的“空床费”。刨去95天休息，正好相当于整整3年。多乎哉？不多也。

K.C.Cole在《数学与头脑相遇的地方》里指出:“数学和事物到底有什么关联？相对论已经给了我们答案:我们只能观测到关系。而量子理论给了另一个回答:我们只能观测到几率。”相对论之后，数学也许已不再是专门解决类似费马大定理这种抽象科学的工具了，它能解决的，还包括像《手机》里“费默大定理”那样的“美学问题”。然而空床费也好，同床费也罢，一个人怕孤独，两个人怕辜负，谁不是分分秒秒在计算幸福？机关算尽，到头来——书上说，一个男人一生所能达到的性高潮，若折合以时间，全部加起来不过只有8小时，据张小娴姐姐此前的说法，好像只有4小时。折腾一世，不过上了一天的班，当了一天朝九晚五的白领。

啊，多么痛的领悟。人生经不起计算，尤其经不起换算。经得起计算的人生，往往经不住推敲。所谓推敲，无非相对论可以观测到的“关系”加上量子理论所能观测到的“几率”。学好数学，用好数学，或令人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漠视数学甚至无视数学，才有可能使人生在根本上变得不那么惨淡。■ 人生经不起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