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生活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沈宏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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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陈曦

古代阿拉伯哲人说:“人怕时间,时间怕金字塔。”看看今天的金字塔(内部和外部),除了当地的导游,任何人的心头可能都会涌起一阵修正主义的冲动,即把这格言改为“人怕时间,时间怕金字塔,金字塔怕人,而人、金字塔以及时间,统统都怕数学”。

都怕数学,是因为世界上的一切都经不起算计。准确地说,人、金字塔以及时间,怕的并不是那句阿拉伯格言,而是阿拉伯数字。

一直相信,动物活得比人快乐。就算是生得再不伟大,死得再不光荣的,就算是一生下就注定要被人养肥吃掉的,不知晦朔如朝菌,不知春秋如蟪蛄,朝生暮死,也比养尊处优,天天吃动物并且长命百岁的人要活得幸福。理由只有一个:它们并不知道自己终究难逃一死——当然,这也很可能只是一种“子非鱼”式的单方面看法。

基因技术在一个人刚出生时就可以准确计算出他的寿命,有识之士之所以反对这样做,完全是基于人道主义的立场,目的无非是让我们活得更快乐一些,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不知死,焉知生”中去。否则,人生就会像一部预知结局的侦探小说那样乏味(尽管未能计算的人生充其量也就是一部未知结局的侦探小说而已)。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哲学和文学含量,所谓忧患及其渊薮,大体上来自于数学。

数学家William Thurston认为,所谓数学,只是一种“脑中的工具”,它可以让我们观看及表达我们不能以其他方法处理的观念。但是数学家不把他们的技艺认为是一种简化计算或把实体世界秩序化的工具,他们对数学的了解是,数学可以表达、运算及发现事实,在这个意义下,数学是一种语言,也是一种文学,是一整盒的工具,以及用这些工具建立起的体系。只是,数学并不具有那么绝对的诠释能力,人们常畏惧于他的威力及不可侵犯,数学只是一种标记,不是真相。这一层,中国人早就参透了。一起重温一遍朱自清先生的《匆匆》:“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便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的脚边飞过。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又算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日子的影子,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钟表在当时已算普及,不过,用水盆、饭碗、凝然的双眼以及叹息这些对象或意象来测量时间的长度,仍然是中国文化的传统和习惯。虽然不如钟表准确,却以人道主义胜出。两者的分别,大致上如中医和西医。诚如林语堂所言,出于“对算术数目的淡漠”,袁中郎著作里的所谓“二十三条”(花快意凡十四条,花折辱凡二十三条),显然是后之数学爱好者的统计成果。与袁中郎“二十三条”相比,袁项城的“二十一条”倒是证据确凿,不容抵赖、而且完全可以实现“在数目字上管理”的。

数学生活上,今日之“未发展”部落,又比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甚至古代中国人过得更幸福。科学家皮埃尔·皮卡6年前在一个人口为7000人的亚马逊河沿岸的南美印第安部族发现,从1至4,组成了这个部族成员所能拥有的全部算术词汇。换言之,他们没有词语能够准确表示大于4的数量。对于超过4、5、6、7或以上的物品(例如豆子),就用“一把”来表示。美国心理语言学家彼得·戈登在一个200人的巴西部落发现,该部族掌握的数学语汇只有1和2,并且证明他们无法处理大于3的数字。当数字大于2时,他们就说“许多”。

此事似印证了古人所谓“事不过三”之说。事实上,“事”可以过三,“数”则绝不可过三。当数字一旦等于或大于3,人生的烦恼便由此而生。世人一向超爱3这个数字,思想行为,无不受到3的控制。“三”之为数,主宰着人类历史,宗教(三位一体)、心理学(弗洛伊德关于人类潜意识基本结构建立于本我、自我和超我三结构,拉康将个人心理定位于想象、象征和实在三领域)、政治(三权分立,“三个世界”理论)、游戏(为什么游戏中的人或怪物通常都有三条命?为什么一定要数到三才开始?)以至日常生活(分秒小时一天十二个月,一概系“三”之倍数),等等,冥冥中似有魔力在焉。

论文明程度,亚马逊沿岸的两部族肯定比我们落后,因为他们连自己的部族有多少人也不如我们清楚,最起码,只会说“一把”,而广东人却能说出“大把”。至于他们是否比我们活得更幸福,也不好乱加猜测,但至少不会承受和我们一样大的压力,至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三角恋爱”,哪种压力来自“三从四德”,也尚未晓得哪种不幸又来自于“朝九晚五”。对于他们来说,所谓“百万富翁”、所谓“千万豪宅”,不过是“一把富翁”或“许多豪宅”而已。虽不至于视之若粪土,但语感和态度上,均已接近于文明人所讲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金字塔生活数学文化数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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