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博内的喧嚣
作者:王星(文 / 王星)
( 博内街景 )
其实博内(Beaune)算不上一个大城市。也许是在山里住了三天的缘故,即便有了三四个小时的公路行程作为过渡,刚进博内市还是觉得一团灰蒙蒙的喧嚣直压下来。
与法国许多成为旅游景点的古城一样,博内也分为老城区和新城区两部分。但除了铺路材料明显不同的路面以及一些刻意保留了老朽外观的房屋外,博内的新老城区看不出太多的区别。老城区甚至行人更多一些,街边的店铺也更时尚一些。
勃艮第地区向有酒肉之名,而博内堪称勃艮第的“酒囊”。查理曼大帝曾留下“罗马军队不得进入博内”的命令,据说就是因为这里的美酒误事。现在还远不到最热闹的11月“酒季”,但老城中仍是游人如织。街上不时能见到日本游客的面孔,凭这几年在各地乱转的经验,知道有日本游客频繁出没的地方必定多少藏着些附庸风雅的因素。果然,在旅游办公室的介绍小册子里出现了萨特和波德莱尔的名字。想来这两位当年来博内时必定也去过城里著名的博内救济会主宫医院(Hospices de Beaune,Hotel-Dieu),吸引我来博内的原因正是那座主宫医院,但我倒没想过去踩萨特或波德莱尔踩过的地砖:电影《虎口脱险》中有段用主宫医院的拼花屋顶做背景拍摄的场景,我想实地看看,仅此而已。
主宫医院位于老城核心地带,临街而立。从外面看不到华丽的拼花屋顶,壁垒森严的架势让人想起巴黎西岱岛上的老法院。所谓“主宫医院”是中世纪时在欧洲各城市常有的慈善医疗机构,巴黎的主宫医院就在距离老法院不远的地方,雨果曾在《巴黎圣母院》里这样描写巴黎的主宫医院:“广场南侧,斜立着主宫医院那皱巴巴、阴沉沉的正面屋墙,以及探头探脑似的仿佛长满脓疱和疣子的屋顶。”这番描写用在博内的主宫医院的外墙上也不算过分。介绍的小册子上说这种阴森的效果是当年刻意设计的,目的是防贼。
穿过刻意用灯光和阴影效果造出古旧氛围的售票处,眼前终于豁然开朗,进入一片开阔的庭院,著名的珐琅屋顶也就在眼前。正午阳光下,色彩斑斓的屋顶明晃晃地一片,虽然壮观,但过于齐整的几何花纹不免让人想起夏天用的凉席。起初以为屋顶的花纹是像马赛克一样用珐琅瓦片平面拼嵌而成,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些珐琅瓦片仍是像普通房瓦一样一片片上下累叠着。类似花纹的屋顶在勃艮第一带并不少见,但这种风格其实源自欧洲中部,因为在此地受到欢迎、众相效仿,最终反倒成了勃艮第建筑的标志。站在庭院中,回想《虎口脱险》中的场景,再仔细对照自己所在的位置,未免觉得有些好笑:如果油漆匠和指挥像电影中那样骑着车晃出来,如今他们只可能一头扎进售票处。
再往里走,进入医院的核心建筑:“穷人”大厅。大厅长50米,宽14米,与现代医院的布局相比,这里更像是拆了中间的座椅、在两侧排列病床的教堂,大厅尽头还有辉煌的彩色玻璃窗和祭坛,据说这是中世纪主宫医院的标准建筑格局。病床的床幔上都绣有编号,按电影中的情景,两个英国飞行员应该是被安置在左侧最接近大门的一号与二号床处。或许是拍摄采光的需要,影片中病床上枕头的位置与实际情形是相反的。实际病床都将枕头放在进大门方向。按照这种摆放方法,病人可以看到屋顶房梁上装饰的象征地狱的恶龙彩绘、侧墙上的基督受难雕像,最后是极远处透过彩色玻璃窗洒在祭坛上的斑斓阳光。中世纪的医院讲究同时拯救病人的肉体和精神,无论效果如何,这番颇有寓意的安排也算是够煞费苦心了。
来主宫医院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但毕竟得避免“买椟还珠”之嫌,于是也随了周围游客毕恭毕敬的样子继续参观。大厅尽头的祭坛曾经是维登(Roger Van der Weyden)著名的祭坛画《最后的审判》摆放的地方,但现在原作已单独设立房间展出。如今祭坛四周陈列的是各种圣器、法衣,其精美程度与“穷人”大厅的名称颇成对比。也许这些金灿灿的东西还算不上凡勃伦所说的什么“代理消费”的实际例证,但它们至少也解释了主宫医院外墙要造出“防贼”效果的原因。
接下来是名称不同的另外几个大厅,其实当年也都是病房。除保留部分当时陈设外,这几个大厅目前主要用于展出18世纪前后使用的医疗器械。很早以前看过一组加菲猫的漫画,那家伙在兽医诊所出于好奇猜度各种医疗器械的用途,最后恐怖的想象把它自己吓晕了。站在主宫医院这些医疗器械的展柜前,我开始相信那漫画并不算夸张:洗手池大小的放血盆和打气筒大小的注射器,这些东西确实禁不起太多想象。
主宫医院最贵重的展品放在参观路线的最后,也就是维登的那幅《最后的审判》。不少人来主宫医院参观就是因为这幅画的名气,何况波德莱尔的名字又给它额外镀了层金。昏暗的展厅里,这幅名作有些寂寞地袒露在射灯下。正对着大天使米歇尔那张平板脸发愣,阴影中滑出个木架,架上嵌了装有圆形放大镜的木板。放大镜在画前缓缓平移,像检查昆虫标本般放大出画面每一个细部。维登画笔的精细在放大镜下显露无遗,令人钦佩,只可惜这套装置的外形未免太接近大革命时期断头台的设计。面对维登这幅祭坛画,波德莱尔当年曾感慨:“美啊,巨大恐怖而又纯朴的妖魔⋯⋯”我不知道波德莱尔来时这幅画是否还陈列在“穷人”大厅的祭坛上。如果是在这间展厅里,波德莱尔的感慨理应省去“纯朴”一词。
到了出口,回头再看一眼那个著名的廊院,才发现医院还有在参观路线之外的二楼。按小册子上介绍,自1971年后,主宫医院已改为养老院。也许二楼上现在就住着老人。当年主宫医院的最主要收入来源是那61公顷葡萄园,自1859年起博内救济会每年举办的一次葡萄酒拍卖会既奠定了博内的酒名也解决了医院的开支问题。时过境迁,看看周围络绎不绝的游客,可以料想如今这里的收入来源已经不只是酒了。
出了主宫医院,也懒得在博内市内再多停留,开车到博内附近一座小山上。地图上标着有观景的地点,到了后才发现是围绕博内二战烈士纪念碑开辟出的一片山顶空地。起初有些犹豫,见纪念碑边长椅和垃圾桶齐全、垃圾桶里还扔着空啤酒罐,于是也心安理得下来。虽然山下就是被雨果称为“金色之丘”的葡萄园,坐在纪念碑边还是开了听啤酒。俯瞰山下,连绵的葡萄园外是博内市。山上比城里安静许多,静下心来,听见山下城市里吸尘器般持续不断的低沉嗡鸣声。当年萨特或波德莱尔品尝勃艮第红葡萄酒时,或许就坐在那片嗡鸣声中。■ 博内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