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红柿问题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任何事情,只要细究,都会变成有意思的问题。比如:“西红柿”与“番茄”这两个名称谁先谁后?“西”与“番”的意思是清楚的——代表它是外来物种。“柿”与“茄”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柿是本土的,在可能成书于西汉的《礼记》中,规定庶民所用31种食品中,枣栗榛柿,柿在榛之后,排在21位。茄就复杂了,《说文》中“茄”字原指荷花的梗,“子”字的最原始意思是“滋生”,延伸意才是萌生的果实。而茄子,按一般说法是从印度传过来的,这名称是不是因为此物种刚开始的茎有可能接近荷梗?最早对茄子的文字记载,现在公认载于“竹林七贤”之一嵇康的孙子嵇含在广东做官时写成的《南方草木状》。嵇含大约在晋朝初年写成此书,但其中所记茄子并不是草本,它经冬不衰,长三五年就成为树,要架梯子去采,显然不是今天的模样。从《中国植物志》中看到有一种小乔木叫“树番茄”,倒是像嵇含当年描述的“茄树”。嵇含之后,东晋王嘉撰《拾遗记》中有“淇漳之醴,脯以青茄”,说明那时茄子是青的。再到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卷二“种瓜法”后附有“种茄子法”,说茄子九月熟时取子,曝干裹置后到二月畦种,等下雨时再和泥移栽。这就是草本了,与今天的种法一致,只是成熟期晚。那茄子的茎叶形态,《齐民要术》中没有描述。
在中国植物史中,究竟先有“番茄”还是先有“西红柿”?查《佩文韵府》,在“番茄”词条下记:《群芳谱》:“一种白而扁谓之——此物宜水。”《群芳谱》是明代王象晋的著作,王象晋是万历进士,《群芳谱》大约写成于天启元年(公元1621)。而向前追究,王象晋的记载其实来自元人王桢的《农书》:“又白花青色稍扁,一种白而扁者,皆谓之番茄,甘脆不涩,生熟可食。”这《农书》大约作于1313年,但所记录的这种“番茄”,从形态看显然只是茄子的一种,应该不是今天的西红柿。在《群芳谱》中,另记有一种“番柿”,作为柿子的附录:“一名‘六月柿’,茎似蒿,高四五尺,叶似艾,花似榴,一枝结五实或三四实,一树二三十实,缚作架,最堪观。火伞火珠,未足为喻。草本也,来自西番故名。”看来这才是今天的西红柿。从其描述看,果实不会很大,这“番柿”我觉得比较贴近刚引进时国人对它的称呼。它与“柿”、“软柿”(今天的黑枣一类)一样归为柿,从形态说,也确实更接近柿而不是茄。在元代,“西番”所指应该是西域而不是泛指西方。
那么作为最早的“番柿”是什么时候引进的呢?现在有一种普遍说法,是万历年间西方传教士将番茄与向日葵引进到中国。该说法最确凿的是聂凤乔先生一篇名为《番茄告诉我们的》文章中提到,1617年成书的有一本《植品》中提供了此说法。我查不到这《植品》及有关记录,1617年也就是万历四十五年,利马窦是万历九年(1581)才“泛海八万里”至广州,万历二十九年到北京被神宗召见。之前,广东有限贸易的谨慎开放始于1554年,葡萄牙人由此开始在一个小半岛上定居,这就是今天的澳门。而1565年西班牙的远征队才航行到墨西哥,在古巴岛上登陆,然后他们到达菲律宾,于1571年创建了马尼拉。按《简明不列颠大百科词典》的说法——界定西红柿是原产于南美的物种,西班牙人到墨西哥后看中它,再将它带回到欧洲,其时间比玉米与土豆引进晚很多。在这样的背景下可以断定的是,利马窦们肯定没有引它到中国。
我一直有疑问的是,在王象晋之前后,为什么成书于万历六年(1578)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与成书于崇祯十二年(1639)年徐光启的《农政全书》都没有关于“番茄”或“番柿”的记录。徐光启1600年39岁会利马窦于南京,1603年成为天主教徒,崇祯年间当到礼部尚书,如果在万历与天启年间有传教士引入了“番茄”,他的《农政全书》中一定会有记载。在利马窦的《中国札记》里,他当时说,所有欧洲已知的主要蔬菜与水果,除了橄榄与杏仁,在中国也都生长,说明一般作物的东西交流在此之前已经完成过了,当时他们吸引中国人的主要是科学技术。而且,从维基百科查询的结果,欧洲最早出现记录西红柿作为菜谱的著作,其实1692年才在那不勒斯出版,该年已经是康熙三十一年了。在欧洲的食用西红柿史其实经过了17世纪一个世纪的铺垫——起先人们担心它有毒,还有人认为它是春药,清教徒因此抵制它。到18世纪,它在西餐中才因味觉丰富被广泛接受。这是美洲引进到欧洲再到亚洲的西红柿史,它经欧洲再到中国,应该是乾隆年间的事。由此我以为,王象晋在《群芳谱》中所记西域引进的“番柿”与后来从欧洲引进的“番茄”,有可能是一个物种两回事。而“番茄”之名称,我以为是晚清植物学家在接触西学后,按分类将其归为茄科的结果。这一拨给以“番”名的还有“番薯”或者“番芋”(红薯)、“番蕉”(铁树)、“番蒜”(芒果),这个“番”就不是单指西域的那个“番”了。
在宋元之前,有没有在本土生长,或者在汉或唐已经从西域引进的可能?从古代文献看,确实没有记录,如有,《太平御览》中应该有印迹。但考古却有轰动海外的发现——1983年在成都北门外凤凰山发掘出一座西汉古墓,在陶、漆、藤、竹器中有稻粒、果品等食物遗存。为保证湿度蒙上湿布后,期间居然有嫩芽萌出,经栽培7个多月后,到冬天居然开花结出了个儿很小的西红柿。该研究结果在发表时强调,墓葬发掘时并无被盗痕迹;所盖之布消毒过,不可能带有发芽种子;发掘地附近也无人种过西红柿;科学家们通过微量元素分析,其所含元素与现在的西红柿也并不相同。有人据此认为,西汉时已经有了西红柿栽培食用史。联想引进到欧洲被培植改良之前,美洲的西红柿个小,汁也不丰厚,与这种偶然发现的小西红柿很类似。那么,这种原始西红柿是土生土长还是从西域引进的?它为什么没有记录?是因为没有大面积种植而没被农学家、文学家们关注?而美洲的西红柿是否土生土长,它与我们的原始西红柿之间究竟有没有联系?
这一切当然不会有明确答案。每一植物在被人类使用中,都蕴涵有复杂的流通史,流通踪迹在史海浩渺中若隐若现,这大约就是一种物种文化真实的境况。■ 西红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