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歇堡探奇

作者:王星

(文 / 王星)

​罗歇堡探奇0( 罗歇堡吊桥 )

罗歇堡(Le Chateau de La Rochepot)原本不在行程计划中。那时我们正由南向北穿越勃艮第地区,心血来潮想找个地势高且视野开阔的地方看眼漫山遍野的葡萄园。查看地图时并未留意具体地名,甚至也没留意地图上标有“古迹”符号,只是看到有明显的“观景”符号,便由公路转下小路,顺山势一路开上去。

不久就进了个僻静的小村子。和勃艮第地区许多小村子一样,四处不见人迹,只有各家门口悬挂的“酒窖直销”招牌能证明这里确实有人居住。进村后路越走越窄,最后只能在一片沙砾地充当的停车场上把车停下。停车场附近有条上山的土路,路牌上写着“城堡”。

听法国朋友说过,法国的小村镇基本都是一个格局:一个教堂,一个市政厅,市政厅旁有一个“市政厅咖啡馆”。规模稍大或历史稍老的地方还能自诩有个城堡,但“城堡”一词水分很大,往往慕名而去看到的却不过是座普通老房子甚至只是处废墟。也许是因为有过这种经验,我们并未特别在意那路牌,只一心想上山看看。

上山的路比预想的曲折一些,终于走到山顶,一组灰色的建筑出乎意料地赫然出现在眼前。单独横在一侧的像是稍后一些修建的辅助性建筑,而矗立在壕沟后面、仅以吊桥与外界相通的显然就是山下路牌所指的城堡。

山顶空无一人,尽管阳光灿烂,独自与这堆砖石垒出的怪物面面相觑仍然感觉有些阴森。再仔细看看周围,终于发现了旅游点风格的招牌:“Le Chateau de La Rochepot”。既然来了,看看也罢,却又找不到售票处。小心试探着过了吊桥,穿过大门又是一座规模略小的吊桥,小吊桥直通一扇紧闭的小铁门,门上贴着告示:“如想进入,叩击门环三次”。

​罗歇堡探奇1( 卢浮宫内的菲利浦·博陵墓雕塑 )

我确实犹豫了。瞟眼吊桥下的壕沟,暗地里估算过壕沟的深度,我下意识地抓牢了吊桥边的铁链。以当时那种鬼魅氛围,如果有人警告说叩击门环三次将引发吊桥的机关,我想我会相信。

最终我还是敲了。三下。金属撞击的声音比我预想的要大。吊桥没有动静,城堡里也没动静。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见有脚步声蹭过来。小门打开,一个黑衣黑胖子堵在门口,淡淡一笑:“Bonjour(早)。”

​罗歇堡探奇2

进门后总算看到标准旅游点式的售票处和纪念品小卖部。随后进门的另一组游客给城堡带来了更多的人气。一位匆匆赶到的导游小姐吩咐我们先随便参观,听到城堡小礼拜堂的钟声敲响再集中到礼拜堂门口听她介绍。

站在城堡中心的庭院里,刚才城堡门外的诡异气氛荡然无存。环顾四周,感觉不过是又一座普通的法国小城堡:塔楼、花园、水井、礼拜堂,法国小城堡的标准配置,只多了屋顶的彩色珐琅瓦装饰,但这在勃艮第地区的建筑里也很常见。按参观路线牌的引导,钻进大门右侧的塔楼,转上石阶,二层是间圆形的卧室。屋里的床具和桌椅明显已经有些年头,却没有像枫丹白露之类的大景点里一样用重重护栏圈围。为室内提供采光的只有一扇窗户,窗旁画框里镶嵌着一段文字:“死骑士(Chevalier de la Mort)的传说”。

有“死骑士”之称的是罗歇堡历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主人:菲利浦·博(Philippe Pot)。故事说简单了就是菲利浦·博当年参加十字军东征,结果被苏丹擒获,关了几年后因奇迹般地在斗兽场杀死了头狮子而获特赦返回勃艮第。按说当菲利浦·博千里迢迢返回自己的城堡后却发现城中空空无人,找了个因病留守的老兵打听,被告知所有的人都去第戎(Dijon)参加城堡主人菲利浦·博的葬礼了。于是,菲利浦·博赶往第戎。凌晨六点,丧钟敲响,菲利浦·博的葬礼在第戎的圣母大教堂举行。菲利浦·博也赶到了。他与哀悼的人群跪在一起,听完献给自己的《安魂曲》,然后才站出来说明自己还尚在人世。菲利浦·博的“死骑士”名号由此而来。

这类“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传说在欧洲中世纪并不少见,我没多留意。出了房间继续往上走,上了一层又见一道房门。和楼下房间房门大敞不同,房门上挂着厚厚的遮光帘。比我们先上楼的两个法国游客站在门外,颇有些诡秘地冲我们笑笑:“你们先请。”抬头看眼房门上的标牌,原来这里是“中国屋(Chambre Chinoise)”。

法国城堡中这类按所谓“东方情调”布置的房间并不少见,名为“中国”其实也未必就真的与中国有关。但罗歇堡再次让我们吃了一惊。屋内几乎是一片漆黑,几点昏暗的灯光照出正前方佛龛里一座金灿灿的佛像。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后,隐约看出屋里另摆着些雕花木柜,墙上还显现出金色的花纹。尽量靠近细看,墙上悬挂的竟是几幅大型团龙绣件。龙都是五爪,而这种龙纹据说只能出现在御用物品上。以屋内物品的精美与保存完好程度论,与巴黎一些大博物馆中收藏的中国展品相比也毫不逊色,眼下却出现在这座似乎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堡里。诧异之余,出门寻找说明文字,只找到一个略显简陋的介绍牌,“老佛爷”的画像端坐上面,底下有文字介绍说屋内的陈设是慈禧赠送给萨迪·卡诺(Sadi Carnot)的,而卡诺曾任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统。尽管还不太清楚卡诺与罗歇堡的关系,但龙纹的奥妙总算是明白了一点。

小礼拜堂的钟声响了,我们下楼去等导游。一时间游客没聚齐,导游请大家稍等片刻。无聊之际四处乱看,见一扇窗户里有些反光,于是凑过去看。屋里没开灯,阴影深处立着套盔甲,盔甲斜上方隐约像有浮雕,图案是几个黑衣人肩扛着灵柩样的东西。虽然觉得那浮雕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人总算凑齐了。导游“台词”背得很流畅,面不改色地一气背完了一大通历史。基本要点是:城堡最早建于12世纪,后来几经易主,15世纪时在著名的“死骑士”一代达到巅峰;法国大革命期间虽靠着改名为“忠诚岩城堡(Chadeau de La Roche Fidele)”而苟存了一阵,但最终还是被当成封建壁垒拆毁;1893年,总统萨迪·卡诺的夫人买下这片废墟,在卡诺家族的资助下,罗歇堡终于复原为它在15世纪时的面貌。卡诺家族与罗歇堡间的关系原来正在于此。

进入城堡主厅参观前,导游反复提醒游客:室内物品虽然大多不是城堡中原有物品,但都是私人收藏,禁止触摸、禁止拍照。听着她絮叨,我却只惦记着那个浮雕。门终于开了,灯光下才看清我以为是浮雕的东西不过是壁炉上镶嵌的一幅版画,但画上的场景依然让我觉得眼熟。在盔甲前介绍完中世纪骑士的装备,导游终于指向那幅画,介绍道:这就是著名的菲利浦·博陵墓雕塑,原件现藏卢浮宫。一切都对上了:在卢浮宫那个阳光明媚但有些冷清的大厅里,我曾经站在这组与真人等高的雕塑边;不经意间,我来到了它们的主人的城堡。

下山折回公路上。公路恰在山谷另一侧,从车上看去,巍然耸立在山崖顶端的罗歇堡确实堪当“鹰巢”之名。回到巴黎后,查到博与卡诺这两个与罗歇堡最密切的家族的更多资料。比如博家族本以打井著名、当年罗歇堡的主人因无力付清为城堡打井的费用便将城堡抵给了博家;比如卡诺总统的叔叔其实就是提出著名的“卡诺热机”与“卡诺循环”概念的物理学家卡诺,而物理学家卡诺的父亲又是法国大革命期间风云一时的革命家卡诺。如果出发前知道这些背景,也许我会以更崇敬的态度专程拜访罗歇堡,但那样的罗歇堡日后或许会逐渐黯淡成旅行日程中曾经按计划完成的一个项目。

最后翻到20世纪初的一篇老游记,其中写道:“有耐心在博内与奥顿间的金色山脉中闲游的人将会发现这里充满惊奇。漫步葡萄园间或穿越寂静而平凡的村落,一些在杯盏丁当声中时常耳闻的名字会不经意间出现在你眼前。落日余晖中,偶然与勃艮第的另一面不期相遇更令人震撼:那个勃艮第野心勃勃,它出售自己的红酒,只为换取武器。⋯⋯罗歇堡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如果说勃艮第至今还留有传奇,那个传奇就在此地徘徊。”这篇100年前的游记或许能算是罗歇堡留给我的又一次惊奇。■ 卢浮宫城堡探奇罗歇堡罗歇市政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