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原先生

作者:朱伟

(文 / 朱 伟)

浙江文艺出版社赶在陈原先生逝世一周年前推出他2001年5月写成的回忆录《我的小屋,我的梦》,这是写于2001年9月患病前的最后作品,时先生已83岁高龄。此前,也是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过先生自编的一本散文精选,其中有一篇很感动我的《从黄昏到子夜》,在1995年感叹他挥之不去“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的那种孤寂。奇怪的是,6年后想到以文字留记忆为遗嘱时候,倒又完全没有了那种徘徊在落霞之间的黯然与神伤,更多是他惯有的那种爽朗俏皮。这最后的文字以书房为起点,记忆从30年代到40年代末的近20年,我以为乃风烛之作——一个爱书人,在书城之外好像省略成白茫茫一片空白,于是所有记忆也就只有书人关系。我能体会先生为什么对斗室有那样的感情——上下前后左右都是紧密的书的簇拥,闲适其中,遐想其中,宽慰舒展其中,“躲进小楼成一统”,自然是最美的意境。我听先生生前曾极为感叹地说过,“文革”中从住“牛棚”到干校,最大恐惧是书没有了,好像孤零零这世界上就只剩下赤条条自己了。由此理解,大约越被书挤成一团、一体,也就越有书林交集中那种安全感。他滴下的这最后烛泪,实际是与那些相伴他多少年书的依依惜别,完成的是一种深情致礼的仪式。仪式完了,他也就要走了。

陈原先生在整个风起云涌的80年代始终是《读书》杂志的主编,按说在他逝世一周年之际,三联书店是可以编成一套先生文集的——在我看,《人和书》、《书林漫步》、《在语词的密林中》都是值得珍藏的好书。遗憾的是,这些书现在征订,可能都不足起印数。2005年先生去世前,三联书店重新出版《在语词的密林中》,印数只有4000册。当这个国家越来越多人日渐富裕之后,文化好像却越来越贬值。当大家嚼快餐文化津津有味之时,谁还会知道和关心陈原和他钟情的语言学呢?

我与陈原先生其实只见过有限的几面——董秀玉先生倡议要办《爱乐》,创刊前我们先打印成一本征求意见稿,我第一次求教于先生。随后的见面都是关于音乐的——《爱乐》要编辑柴可夫斯基专辑,向他约稿,他高兴地答应,然后打电话,上门取稿。董秀玉先生想组织一套“爱乐丛书”,以他翻译罗曼·罗兰的《柏辽兹》与柴可夫斯基与梅克夫人的通信《我的音乐生活》为起点。1993、1994年先生精神矍铄,像年轻人一样对唱片版本喜形于色。三联书店的老人们好像都好咖啡,无论是办公室还是家中书房,咖啡的香气总是与书香缠绕。这也是这样一个单位吸引我投入的原因。三联书店的老人们又好像都谈吐俏皮幽默,但陈原先生稳稳坐在那里,总是先让你感到一种体积与重量,那俏皮则更多是明亮的睿智而非故作轻薄。他的一生好像没经历过什么磨难,即使“文革”经历,也就是淡淡笑着淡然着,好像因被太多温厚覆盖,也就没有那种激昂与愤怒。对西洋乐器偏好上,他说他更好大提琴,低音浑厚抒情的美丽总是高于高音。而舒伯特艺术歌曲中,他说他最好《冬之旅》,《冬之旅》中又最好那首浑厚氤氲着的《菩提树》,也许那料峭的风吹动冻不僵的树叶的声音里,就有那种温暖着感伤的潜移默化。

我对陈原先生的敬仰首先是因为80年代他在《读书》上先开设的《人与书》与后开设的《在语词的密林中》两个专栏。对80年代《读书》的肃然起敬,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对学贯中西的这些老先生们所设专栏的迷恋。《在语词的密林中》他署名用“尘元”,尘为微小元为博大,尘为轻薄元为厚积,尘为地元为天,元为尘之根,尘因有元而有灵气。两个字组合能有那样的幅度又能有那样的紧密因果,也就是先生这样能窥见语言秘笈的高手才能自得其乐。先生文字,我最喜欢《在语词的密林中》,相对在80年代初出版的《社会语言学》,它是小品,但大家小品又信手而来杂交横生嬉笑不拘,才最有意思。该专栏刚开时,好像还略有拘谨,后来真正像是在泡菜坛里泡久,尤其是到出书时补入的第101到200条,越来越溢出深巷跳动之香气。读此专栏曾令我等长过很多知识,比如你能知道7397是文学基准吗?那是300万字的《鲁迅全集》输入微机的用字统计。比如纽约为什么是“约克郡”前加一个“新”,洛杉矶为什么是西班牙文“天使们”之意,“芝加哥”的“芝”为什么要念“希”?地名语言学最有趣,也最见学问。要紧的是,先生在学识间充溢老年的俏皮,现在时髦的“嘉年华”,他从意大利语直译,说应该是“谢肉祭”。“奥米加”是希腊最后一个字母,日本语“性交”读seiko,该读音又表示“时针”。“厄尔尼诺”则是西班牙文El Nina的音译,El是定冠词,Nina是圣婴。不清楚他究竟通几国文字,除英语外,好像最引以自豪的是世界语,在专栏中一会儿法语、德语,一会儿拉丁文、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在世界各种语言的缝隙间自如穿梭,现在谁还有这等学识?即使有此学问,又俏皮轻巧得么?

罢了,先生已去,语词这样的专栏不开也罢,只能让那温馨记忆新鲜地冷冻起来。但一直遗憾的是,这专栏当年为什么不早些开设?现在《纽约时报杂志》的《语言漫论》已经让大家津津乐道,先生这专栏当年要是连续开时间长些,影响力绝非现在这个样子。现在只留有两百条而无法密集,疏落不成其林。《读书》当年怎么就轻易让先生退隐了呢?出书时又为何不趁热逼他再写两百条呢?90年代后先生虽重返密林,但许是年岁过大,已不见当时那味道——一个人的状态自然是会事过境迁的。我的疑问是,当初大家是不是真感到此专栏不可或缺了呢?

再往前,其实《人和书》比《在语词的密林中》还好。那是一个在世界各地,从历史、哲学、音乐甚至数学,各国家各城市各学科间信马由缰地自由漫游。这专栏与后来在语词中一样散漫,一样未能持续许久,也就是兴之所至,兴尽潇洒而去。陈原先生当过很长时间的出版官员,但我更多看他是为编辑的榜样。对一个编辑而言,“学问”两字是什么含义?“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夫仁与礼未有不学问而能明者”。学问关系,“学”不为“用”,方能在“问”中机趣丛生。所以,书对他是一生生命之卫护。可惜这样令我们敬慕的老人现在正无可挽回地越来越少,我等疲于急用先学,有生之年是难到达那样的彼岸了。■ 陈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