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辛弃疾词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辛弃疾最有名的词,就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大学问者必经三重境界中引用的第三境——《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摇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风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根据写过《岳飞传》的著名历史学家邓广铭先生所作辛弃疾编年,此词估计作于淳熙十四年(公元1187)之前,也就是淳熙八年他被第一次罢官,退居江西上饶城北的带湖之时。第一次罢官时候,他41岁,对人生认识已见苍劲。这首词前半阕是茫然面对烟花缤纷的元宵之夜的怅怏,后半阕,据《东京梦华录》记载,“蛾儿”、“雪柳”、“黄金缕”都是当时女子头上的佩饰。人去巷空,空碧孤月,只剩那人就影只形单在灯残之中。这“阑珊”从根本上不是指灯更是喻人,我以为,那个“众里”寻找的“他”其实不是别人,就是回过头来,他所看到孤寂的他自己。有趣的是,这首词“暗香”、“阑珊”的意境,后来龚自珍用在他的《浣溪沙》中,则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味道:“香雾无情作薄寒,银灯吹处气若兰,凭肩人爱夜阑珊。”
邓广铭先生的《稼轩词编年笺注》的好处是根据各种史料,将辛弃疾词按创作年代排列。这本笺注中排在《元夕》之后的是一首很值得相继琢磨的《小重山·茉莉》:“倩得薰风染绿衣。国香收不起、透冰肌。略开些个未多时。窗儿外、却早被人知。越惜越娇痴。一枝云鬓上、那人宜。莫将他去比荼縻,分明是、他更韵些儿。”这里的荼縻也叫“佛见笑”,蔷薇科的一种落叶灌木,也是夏天开白花。辛弃疾后来有一首写春天的《满江红》,开头就是“点火樱桃,照一架荼縻如雪”。这荼縻没有茉莉那般冰清,将此词与《元夕》联系起来,就更能感觉辛词的味道——在清雅中有一种浓郁着的烂漫,这烂漫中多情与徘徊的悲慨错杂,更跳荡着那种不得志而孤傲中的孤芳自赏。
邓广铭先生将辛弃疾词分为五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江淮、两湖之什”,起于宋孝宗乾道三年(公元1167,辛弃疾27岁),一直到淳熙八年(公元1181,辛弃疾41岁)。他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南归,邓先生认为他的词始于任广德通判时,而淳熙八年十一月他被第一次罢官,这期间一共14年。第二阶段是“带湖之什”,也就是他第一次罢官后退居一直到宋光宗绍熙二年(公元1191,辛弃疾51岁)出山到福建当提点刑狱的10年。第三阶段是他在福建当官的不到三年。第四阶段是绍熙五年,他又被罢官先回到江西上饶带湖,带湖的居所被火烧掉,他闲居铅山的瓢泉直到嘉泰三年(1203,辛弃疾64岁),到绍兴府上任之前。第五阶段,也就是最后,他从绍兴到临安到镇江,被罢免回铅山,又到临安又回铅山,风烛残年的最后4年。这五个阶段,从乾道三年到开禧三年(公元1207)他68岁去世,正好40年,其中有将近一半的时间退居,我以为好词大多在第一与第二阶段。
王国维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辛词好处,就在一生都有一种拳拳刚烈之心,不见沾花轻薄、绿幽幽的夜雨悱恻或者提着手帕的泪泪相吟。他率部突袭金营,俘获叛将张安国,扬鞭策马一直将他押送到临安的时候22岁,第一阶段词的好处是一身胆略、豪气与无能于南宋衰败的冲突,这冲突产生出紫气氤氲的壮烈扼腕。他刚南归时,邓先生在他编的笺注中排在第三首的《满江红》:“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又还向、九重深处,玉阶山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且归来、谈笑护长江,波澄碧。”真正是“一饮千石”、“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气势如虹。这气势与当时宋兵北伐一触即溃的现实相撞,就有了“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断,毕竟东流去”的长叹。与这首《菩萨蛮》相近的,还有一首《满江红》:“落日苍茫,风才定,片帆无力。还记得、眉来眼去,水光山色。倦客不知身远近,佳人已卜归消息。便归来、只是赋行云,襄王客。”这首词上半阕的结尾,用了楚襄王与宋玉登云梦之台,作《高唐赋》之典。从只是“赋行云”去体会“眉来眼去”和夕阳下的英雄气短,刺人肺腑。下半阕最后用了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的结尾,是对他自己多情的辛酸嘲讽。
我体会辛词韵味,是不得意中豪迈被强制婉转后所表现出来那种色调浓重得挥之不去的精致。辛弃疾流传下来词600多首,体裁多种多样,我最喜欢他写的春天。这感春不是落花春愁,而是一种无法排遣地想要冲决自己人生、嗟叹自己无力回天,壮志消磨不得的悲壮。比如那首著名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上半阕“能”、“长”、“算”、“惹”四个字,将春水东流、春归无奈表现成曲折苍劲。辛弃疾的春天里也有淡荡东风、娇黄成晕,但他眼中之春,更多是桃李无言,飞絮殚倦,烟柳更多是在夕照中被燃烧的景象——落霞孤鹜并无归处,但“不肯带愁归”绝没有儿女情长。在辛词中,你绝对找不到“夜雨滴空阶”、“小楼吹彻玉笙寒”这样的句子,他用得最多的意象就是斜阳——那种落日熔金,衰草飘舞在夕照中的星火燎原,片帆虽然无力,却系着斜阳之缆,一派壮丽绝无半点衰败与沉郁。
由此来感觉辛词深度,其实是强烈悲怆的盘旋,比如他的《贺新郎》中有两句:“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如雪。”这是一种怎样意境?你可以理解是他对自己一腔壮志空置了一生后冷峻在自己的无言中。以这种悲慨来体会他词中的清淡和清丽,比如那首“少年不识穷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识尽”中其实压迫着重负,“天凉好个秋”仍然是一腔的豪气喷薄。
我喜欢古人对辛词“笔无点尘”的评介,它因一生洁净而清朗、清峭,也还有清瘦。■ 读书辛弃疾满江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