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缓冲区”内的现实冲击

作者:贾冬婷

(文 / 贾冬婷)

​“故宫缓冲区”内的现实冲击0( 南池子是增至40片的历史文化保护区的一个缩影 )

7月17日早晨,住在北京德内大街177号的牛正生打开当天报纸,一则消息吸引了他:在前一天的南非第29届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过了中国代表团的故宫缓冲区保护规划方案。德胜门正好位于方案西北端,牛正生家所在的德内大街,也被圈进保护范围内。这条街从2000年起就一直说要被扩建,进了缓冲区,是否意味着可以不拆了呢?这是牛正生最关心的。

这样的问题也是住在缓冲区内的居民们想问的:老街会扩建吗?老房子会不会被拆迁?住房条件何时能得到改善?

老百姓居住的这一座座灰色四合院,连同皇家园林、王府、衙署、坛庙、作坊、店铺,衬托出了故宫的高大雄伟,金碧辉煌,构成了紫禁城、皇城、内城、外城四重棋盘式古城的完整。“保护世界遗产周围历史环境的真实性,保护其景观完整性,正是设立世界遗产‘缓冲区’的目的。”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顾问总规划师王景慧指出,根据《世界遗产公约操作规程》第17条的规定,当一个提名的文化或自然遗产需要受到保护时,应在其周围设立缓冲区和提供必要的保护。缓冲区设立在遗产周围的地区,其用途受到限制,以为遗产提供一个附加的保护层⋯⋯

1987年就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故宫,这一“保护层”的附加晚了18年之久。国家文物局世界文化遗产处某副处长对记者说,这一次设立缓冲区算是“补上了欠账”。

刚刚从南非的世界遗产大会归来的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院长吕舟肯定了“故宫缓冲区”对保护工作的实际作用:从世界遗产角度,设立了更大范围、更高层次的监督机制。而且,“该区域内的待建项目,要通过国家文物局审批,等于在北京市的利益之上,增加了一层管理”.

​“故宫缓冲区”内的现实冲击1( 旧城保护与改善居住环境之间应该可以找到平衡点 )

根据规划文本,缓冲区圈定为:东起安定门内大街、东皇城根、规划历史博物馆东侧路,南至正阳门,西至规划人民大会堂西侧路、西皇城根、新街口南、北大街,北至北二环路,除故宫外,共计1377公顷。事实上,虽然“故宫缓冲区”刚刚划定,但这一区域一直被各种“屏障”保护着:80年代曾将故宫外小范围设立为建设控制地带,2002年制订了《皇城保护规划》,皇城外,什刹海、国子监、南北锣鼓巷等都属于历史文化保护街区。

“故宫缓冲区”为这片区域的保护又增加了一道屏障。王景慧说,还未设立专门的缓冲区规定,对它的管理会纳入之前的保护规划中去。但在这些“限高9米”、“建筑高度、体量、色调、风格不得破坏文物保护单位的环境风貌”等泛化规定下,面对居民们“拆不拆”的担心,北京市文物局的答案有些模糊:“缓冲区内将改变大拆大建的方式,但对于基础设施建设不会禁止”,“胡同、四合院原则上将不得成片拆除”、“主要街巷原则上也不再继续加宽”。

现实是,在以往诸多保护屏障之下,这片灰色区域还是在现代化压力下一点点被蚕食、泛白。我们不知道,当这次的“原则性规定”遇上具体而微的“危改”四合院和“扩建”街道,“故宫缓冲区”能否“缓冲”得住。

由南池子引发的争议仍在继续

从故宫东南角一拐弯,就是南池子。它在历史上曾是紫禁城的一部分,作为官署和库房重地,是一块不能随便出入的重地,直到民国时期才开禁,逐步发展为居住区。

家住南池子普渡寺3号的丁艾就是为数不多“离故宫最近”的幸运者之一。丁艾家是个三进院,比一般四合院都要高大些,丁艾说,这房子100多年了,是留洋学土木归来的爷爷自己设计的。院子里两棵枣树树冠相接,将几百平方米的院子都罩在浓浓树阴下,丁艾说,夏天都不用开空调。

“游客们第一次来故宫很激动,第二次、第三次再陪亲戚朋友来,就问我,北京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啊?这也就是胡同游这几年这么火的原因,看完皇宫看王府,看完王府看民居,民居里有真实流动的生活,越品越有滋味。”做了十几年导游的丁艾深有体会,“北京城不能只有孤零零的故宫、王府,从护城河出来,一抬眼全是高楼大厦,还有什么意思?皇城里的民居,也就南池子地区还剩下一些。”

保留了自家私宅的丁艾在南池子的原住民中寥寥无几,大部分南池子居民的生活区域和生活方式在2002年的“改建”中被完全改变了。作为2000年第一批公布的25片历史文化保护区之一,南池子成了其中的修缮和改建试点。最终,240个院落只留下了20个保护院落,其余的都被“拆旧建新”,而新建的仿古四合院,外面看古色古香,其实都是钢筋水泥的。而且内里大有乾坤:比如丁家对面的普渡寺西巷6号院,地上看只有一层,其实地下还有两层做车库和游泳池,这样的院子,要卖到5000万元。选择回迁的老百姓只能几家挤到二层狭小的“四合楼”里,而原住民的70%,约700多人都搬迁到了至芍药居,远在北四环。走在这整齐划一的静谧街道里,却有一种不真实感,好像走在电影布景里。

“整齐了,但不再是原来的南池子,是外观仿中式的‘小区’,只是我们不叫一区、二区,叫缎库胡同、普渡寺西巷、普渡寺后巷⋯⋯”丁艾掐灭抽了一半的烟,激动地说,“改完后都长一个模样,像搭戏台唱戏,假的。”

有关南池子改造的争议,将国际社会对故宫世界遗产环境保护状况的非议达到顶点。2004年5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中心主任建议尽快明确故宫保护范围和缓冲区,希望以此对争议作个终结。

南池子是增至40片的历史文化保护区的一个缩影。它不是四合院改造争议的开始,也不会是结束。事实上,在南池子改建的2002年,北京已度过了保护性院落改造最初的“危改”时期,那种不论房屋质量好坏,一律推平头拆掉重来的做法,已基本在“技术层面”被摒弃。

90年代初,国子监地区就开始了“政府引导、居民自主”,以院落为细胞进行“渐进式”改造的尝试。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张杰参与了该项目的规划,他说,“国子监的改造是一点一滴做起来的。对每个院子住几口人,种了几棵树,房屋质量,产权归属,都进行了细致调查,依照房屋质量的不同等级进行诊断,是现状保留,重点修缮,还是改造。而政府并没有过多介入,只是负责路面的整洁,垃圾站清理,危房改造”。

“这是中国第一张按照实际测绘情况做出的规划图。”张杰说,保护是个“细活”,不是靠“简单有效”能解决的,而且要区政府、文物部门、规划部门各方协同。《城记》作者、新华社记者王军表示认同,他说,国子监改变了以往规划中的以“设计”出发的思路,而首先去“界定”。90年代后期,国子监改造中所采用的“渐进式”方式,就在各片保护区的改造中推广开来,也有了一个更为流行的说法,叫“微循环”。

意识到四合院改造不仅与房屋格局、风貌有关,更与产权等社会问题有密切关系,2003年4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社会学院合作,以烟袋斜街为例,将社会问题纳入历史文化街区的调查,涉及居住空间、家庭人数、房屋质量、承租状况、收入、就业、卫生设施等情况以及弱势群体的特殊需要等,但调查得出的相关建议尚未实施。

“实际的产权结构很复杂,一个大杂院住着几十户人家,居民可以分为居住户、户口户、产权户三类,要靠经租房问题解决,廉租房办法完善等政策设计才能够进一步推进。”2000年起开始参与什刹海地区保护规划的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边兰春说,一遇到这些问题,就遇到了瓶颈。

在丁艾看来,危改也好,微循环也好,只是技术上的改善,但碰到现实问题,比如产权,比如置换,微循环也解决不了。这个意义上来看,微循环也只是换了一顶帽子。

“民间与学者视角不同,我们更关注细节。”丁艾说,“专家来看看,‘应该保护’,走了。可谁来保护?谁来修?怎么安置?这是我们关心的。可在所有的会上,一问到这些细节就卡壳。‘谁来保护?谁出钱?’‘政府啊!’政府说‘没钱’,开发商接上,‘我来,我来!’于是,四合院改造就又变成了追逐商业利润的游戏。”

“我们不能坐等房子被动地被‘保护性开发’。”丁艾的名片上印着“北京旧城保护民间志愿者”字样,在为自家房子奔走呼号的几年里,经常遇到的几十个人慢慢聚集起来,从关注老房子到关注旧城,对老城的出路也越来越有主见:“居民可以做胡同的深度开发,老城向旅游文化区转型。比如,开家庭旅馆,教老外包饺子,将四合院的白描砖雕纹样做成丝巾出售,不需一根钉子固定的四合院建筑还可以做成积木⋯⋯”

下一个旧鼓楼大街?

7月23日,大雨瓢泼,德内大街六七米宽的蜿蜒道路两旁,到处是深深浅浅的水洼,55路公交车在路中央蹒跚经过,溅起一路泥浆。德内大街朝着德胜门,隔出一片静谧。

“德内大街是北京城仅存的一个朝向城门楼的街了,这是条明朝初年改的街,为与鼓楼斜街接上,不是正对德胜门,而稍稍往东偏了一点。”中国考古学会会长徐苹芳说,“而且,这条街正是积水潭与后海之间的缓冲,如果扩建了,什刹海的格局就变了。”

一年前,徐苹芳联名其他18位专家、学者,给在苏州举办的世界遗产大会组委会写了一封信,呼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能干预北京市对这条历史悠久街道拆除、拓宽至50米宽的计划。

说起拆迁,这条街上的人们已经有些麻木了,“要拆吗?2000年就听说了,还没贴出通告啊!往前走左拐那条胡同,新街口西大街,已经贴出拆迁通告来了”。

“所谓‘拆迁拆迁,一步登天’,那是住公房或者开门脸搞经营的,想要趁拆迁拿到大笔补偿款。可我就在天上呆着呢,拆迁了,就把等于撤掉我的梯子,我就摔下来了。”家住德内大街177号的牛正生说,这房子是祖祖辈辈留下的,产权也归还了,还要祖祖辈辈住下去。一拐弯就是什刹海,没事儿还可以去遛遛弯,多好。”

牛正生一直关心着德内大街拆迁的消息,今年上半年,德内大街划归什刹海旅游区管理了,他觉着有了希望。这两天,听说又被划入故宫缓冲区,他开始琢磨着给市政府写封信,提点自己对改造的建议:不要扩马路,不要建高楼,维持原街道风貌。不过,就像这下雨天,路面和房屋漏雨就很麻烦,不修路修房也不行了,所以,政府要出资维修沿街危险房屋和破烂的门楼,重铺路面,平整人行道。交通并不是问题,大型机动车限行,改单行线⋯⋯

德内大街会因归入故宫缓冲区而停下被拆迁的命运吗?在一年前的19位专家联名信里呼吁停建的,还有旧鼓楼大街,而如今,昔日的旧鼓楼大街已成记忆。

“北京和北京”的策展人吴华在今年三四月份几次经过扩建中的旧鼓楼大街。按照习惯,她在每次经过时都拍下快速流动的街景。“北京就这样,两星期不去一个地方,可能就全变了。”通过6月中旬的这场“北京和北京”展览,她想表达的就是在这个意思,在旧城改造和城市发展中,新老北京的冲突和演变。旧鼓楼大街在她的照片和记忆里,也成了这样一个印记,“3月第一次去,看到路两边的两排四合院被齐刷刷切掉,像拿剪刀裁下来的;也就过了两星期再去,缺了的院子就补上了墙,刷上灰色,像缝好了拉锁。要是再去,估计就看不出曾经的修补痕迹了”。

7月22日,当记者来到扩建后的旧鼓楼大街时,几乎认不出它的模样。这里已变成一条30米宽的平整马路,跟别的马路不同的是,路两边是低矮的四合院,而且,仔细看看,这些四合院的门头几乎一模一样,包括门上的对联,都是同样的红底黑色篆书,统一刷上去的。

64岁的马吉昌住在鼓楼西大街31号,这里最早原是清隆裕皇后御前太监崔氏的外室,22间的三进院,原来可气派着呢。可从现在脱落的墙皮、渗漏的屋顶,看不出一点昔日风采。而去年7月因扩路而来的拆迁中,外面18间房子被一股脑儿铲掉,正是老马牵肠挂肚几十年被“经租”的房子。如今,他们一家三代住在余下的4间房里,而前面被铲掉的房子,变成了一片草坪。

“名存实亡!”说起这条从小生活的街道,马吉昌叹息不已,“原来这条街上可热闹着呢,吃、穿、用的铺面一家挨一家,往年这个月份正是最红火的时候。你看看现在,空空荡荡了。”

谁是下一个旧鼓楼大街?打开《北京旧城二十五片历史文化保护区保护规划》,道路扩建工程随处可见,比如,在国子监、雍和宫地区,将把安定门内大街、雍和宫大街各拆至60米宽、70米宽,并东西横贯一条25米宽的城市道路;雍和宫保护区要开出一条柏林寺东街,南北向打通一条北接二环路的道路。不改变“小汽车+大马路”的交通思路,北京旧城适合“步行+公交”的胡同、街巷体系永远是个阻碍。

“加宽马路就像和面,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和去吧,永远和不完。”马吉昌看着空荡荡的街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