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萨蒂的钢琴曲
作者:朱伟法国著名作曲家萨蒂1925年7月1日死于因酒精中毒引起的肝硬化,今年是他逝世80周年纪念。他最有名气的作品,一是现代芭蕾配乐《游行》。这部芭蕾由毕加索作舞美设计,并在演员服装上作立体主义绘画,剧情是讽刺法国巡回剧团在市民中的表演——他们动用各种手段,鼓荡到精疲力竭,观众却一直冷血着毫无反映。萨蒂后来根据这部芭蕾音乐编成的组曲包括序幕的圣咏合唱及前奏曲、中国魔术师、美国少女、特技师表演以及终曲共5小段,演奏时间大约13分钟。这首作品作于1916年,比德彪西的重要作品,比如1892年开始创作的《牧神的午后》、1903年开始创作的《大海》晚了很多年。它的名气是因为首先使用了管弦乐器以外打字机、高低音警笛、手枪、抽奖用的旋转抽奖机、烟斗、敲打空瓶等声音效果。二是钢琴曲《烦恼》,这首钢琴曲其实是他《神秘一页》组曲中的第二首,演奏时间也就是1分多钟。他要求连续演奏840次——当然,没有人会完成这样的十几个小时,1分多钟是一个剔透的晶体,演奏几十次就能使人烦躁得无法忍耐。
萨蒂与德彪西是同时代人,德彪西比他大4岁。回顾这两人的经历很有意思,萨蒂出生于诺曼底,德彪西出生于圣热曼昂莱。德彪西11岁、萨蒂12岁进巴黎音乐学院预科班,1884年,德彪西离开音乐学院,创作清唱剧《浪子》得罗马大奖去罗马3年;而萨蒂1886年离开音乐学院服了兵役。两人真正相识是在1890年,之前,虽然《浪子》得了罗马大奖,但萨蒂1888年作《三首裸体歌舞》的时候,德彪西所作的钢琴曲只是《阿拉伯风格曲》。1890年萨蒂作《玄秘曲》,德彪西作《贝加莫组曲》,两者比较,萨蒂似乎更具才华。但随后,萨蒂先因对神秘主义热衷而沉湎于“玫瑰十字教派”,后又因不满足而离开教派,自己组建了“耶稣基督的主教艺术教堂”。因为感觉作曲在博大的神秘帷幕之前显得渺小,他12年写成的作品不足10首。而德彪西因为马拉美的影响,越来越津津乐道他的色彩描摹,这12年里,他作成了《牧神的午后》与《夜曲》,把印象派画家对色彩的痴迷用在音乐上。好比萨蒂一觉醒来,德彪西的钢琴曲《版画》与《意象》已经获得了巨大反响。萨蒂是个心高气傲者,面对德彪西用音乐描摹云影、浪花、夜晚的芬芳,他当然不以为然,但他又无法真正摆脱德彪西已构成的巨大影响对他的压迫。他以为反击德彪西压迫的能量应该来自他所迷恋的遥远地方,所以他1905年选择进圣咏学院重新深造。但他不明白:无论圣咏学院还是“玫瑰十字教派”,其实都不可能带他回到“圣殿骑士”那种被静谧烛光照耀的境界。那个人人都急于标新立异的时代不断给予他完全相反的推动力,正是这推动力,将他本质对哥特艺术的迷恋推向了后来的“先锋表达”。
萨蒂留下的作品,除了芭蕾音乐《游行》、《松弛》与《墨丘利的冒险》,还有两部清唱剧《苏格拉底》与《贫民弥撒曲》。但我觉得,他更具价值的作品还是钢琴曲,尤其是他早期被哥特艺术魅力浸泡,还没有形成分裂的1905年之前的钢琴曲。萨蒂的钢琴曲常态就是三五首小品为一组,一般每首篇幅长的两分多钟,短的只有几十秒,加起来也就是五六分钟,单首小品演奏时间超过3分、4分钟的都只有几首。他集聚小品最多的钢琴组曲也就是1914年所作的《运动项目与嬉游曲》,共21首,分别表现从钓鱼、游泳到网球、高尔夫的各种运动。21首中篇幅最长的1分多钟,最短的15秒,也就是一种瞬间感觉。萨蒂的钢琴曲,用斯特拉文斯基的说法是,“一种有力、纯净,不带任何形象化装饰的语言”。他基本都是单纯音符的简略组织,在这组织中节奏感极好。他与德彪西所追求淤积的浓厚色彩正好相反,德彪西用加法,他用减法。
我之所以觉得萨蒂早期的钢琴曲才是精品,是因为在早期他对自己充满信心,那种自信的缓缓展开充满神秘感,就像花蕾缓缓地优美展开,最典型就是他1886年作成演奏长度8分钟对哥特建筑《尖顶》的感觉。而与这种神秘缓缓绽放相对比,则是睿智中跳跃的俏皮,1917年虽是后期所作的《官僚派小奏鸣曲》仍有这种味道。这首3分半钟的小奏鸣曲是对18世纪意大利钢琴家克莱门蒂一首小奏鸣曲的改写。我最喜欢他将神秘感表现得耐琢磨的钢琴曲,比如他1888年创作的《3首裸体歌舞》与1890年所作的《玄秘曲》、1903年所作的《梨形曲》。作《3首裸体歌舞》之前,他因极端厌恶兵役而自虐自己,为的是患病逃避军队。他说他是在军队中读福楼拜的《萨朗波》产生了灵感,我想他是对月神纱幕中迦太基美人萨朗波的那种朦胧入迷。这3首小品组合的演奏时间约7分半钟,是从悲痛到悲伤到庄严的过程。而《玄秘曲》作于他加入“玫瑰十字教派”之前,是他对神秘主义入迷的产物。《梨形曲》则是他对德彪西攻击的回应,因为德彪西说他的音乐“缺乏形式”。在法语日常会话中,“梨”有呆笨的意思,这里有对德彪西的挑逗,也有他自己的自嘲——他以10分钟完成一个结构:3首中心曲加两个序奏两个“附录”,结尾的两个“附录”,一个作冥想,另一个对德彪西嘲讽——标题就叫“嗦”。
我以为,萨蒂钢琴曲的长处是在其轻——轻才有跳跃的晶莹和潇洒的飘逸。除了轻以外,他常常排斥情感温度,这使那些蛰伏或者跳跃着的音符常常是冷漠的游戏。但1905年之后,他的轻灵开始经常被焦躁与烦恼直至粗暴隔断。德彪西对1905年之后的他有一个准确评介,说他是“一位中世纪优雅的音乐家,他在我们这个世纪里迷失了方向”。而这种迷失,很大程度恰恰来自他对德彪西的愤怒。1905年之后萨蒂的分裂在于他本质向往的哥特艺术传统与他无法拒绝的标新立异诱惑的撕扯——在法国当时的氛围里,反传统当然更能创造影响力。为了迎合这种所谓深度,他吃力地从温厚的圣咏中提炼锋利的先锋意识,于是类似《消瘦的雏形》、《木制胖好人的素描和媚态》这样的标题纷纷诞生,我们也就更多看到了他强作标新立异的那一面。
1920年萨蒂所作他最后的钢琴曲是《第一小步舞曲》,他想回到那遥远而单纯的氛围却回不去。在1919年所作的5首夜曲中,我听到的是被两种力撕扯后疲倦中的凄清,月光就在这凄清中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