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恩格林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现在的婚礼一般都使用瓦格纳《婚礼进行曲》的音乐,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音乐来自歌剧《罗恩格林》第三幕第一场开场的婚礼合唱。罗恩格林是个守护圣杯的骑士,有关守护圣杯的古老传说有法国与德国的两个版本,因为畅销书《达·芬奇密码》的流行,最早源于克雷蒂安·德·特罗亚长诗的法国圣杯传奇得到广泛传播,德国的圣杯传奇相比就不太广为人知。罗恩格林的故事最早来自12世纪德国诗人沃尔夫拉姆·冯·艾申巴赫(Wolfram von Eschenbach)根据日耳曼民间传说写成的长诗《帕西法尔》,这部长诗至今未见到中文翻译,也就不知道原貌。根据瓦格纳这部长诗做成的同名歌剧,帕西法尔是专为保护圣杯寻找的纯洁愚者,因为他可以不受世俗诱惑。罗恩格林是帕西法尔的儿子,他的故事在《帕西法尔》之后,在沃兹伯格(Konrad von Wurzburg)的长诗《天鹅骑士》中有更详尽的叙述,叙述他被上帝派到布拉班特,保护布拉班特公主,与公主产生了爱情。他要求公主信守承诺,不能问他的名字与来历,但公主最后违背了承诺,他在坦白了身份后只能骑着天鹅重新离去。瓦格纳的这部歌剧基本使用这个故事框架,婚礼合唱是布拉班特人举着蜡烛对他与公主的婚礼祝福,歌词大意是,“在诚挚之心引导下,请接受爱的祝福。胜利、勇气与爱,是真实幸福的盟约。年轻的勇士前进吧,美丽的少女不要止步,婚礼喜宴一结束,就接受爱的欢娱。避开灯火步入芬芳的爱的洞房,在诚挚之心引导下,请接受爱的祝福”。
瓦格纳的这部歌剧剧本作于1845年,当时他32岁,与著名女高音明娜的婚后生活已经出现裂痕,正沉浸在执著地对一切怀疑、追问的激情之中。这部歌剧作于《唐豪塞》之后,《唐豪塞》思考的是在维纳斯的诱惑下,宗教与感官刺激的冲突;这部歌剧则思考世俗的忠诚与宗教的忠诚之间的冲突,关于爱的信任和背叛。在这部歌剧中,罗恩格林作为卫护圣杯的骑士,必须守护关于圣杯的隐秘,他要求布拉班特公主艾尔莎的信任条件,就是不能追问他的身份。也就是说,只有在他是上帝派来的匿名者的前提下,艾尔莎与他才能有美满婚姻。这其实是乌托邦与庸常生活的冲突——圣杯是乌托邦,罗恩格林只要是圣杯骑士,就不能面对世俗婚姻的考验。要么是圣杯骑士,要么是丈夫与公爵;要么背叛上帝要么背叛爱人——因为爱是感官刺激,感官刺激与上帝是对立的,满足了爱就离弃了上帝,所以他只能在其中选择一方。而想要窃取布拉班特皇位的泰拉蒙妻子奥特鲁德也正是在他这致命的漏洞下,挑唆艾尔莎对他的本质进行追问,这追问建立在对世俗的爱情忠诚考察的基础上——一个没有名字与身份的人又哪来的信任呢?于是,罗恩格林只能无奈地宣布,一切幸福已经结束。瓦格纳在这里其实是面对了一个爱情从根本上也是不能追问的基础——追问的结果只有毁灭。
这部歌剧的作曲为1846~1848年间,瓦格纳有意颠倒了顺序,先谱最后一幕,回过头最后再谱第一幕。他在歌剧中习惯设置两个女高音,罗恩格林与艾尔莎作为第一层次高音之间的对话,艾尔莎与奥特鲁德作为第二层次高音之间对话,然后泰拉蒙的男中音与国王亨利一世的男低音作为配角。相比罗恩格林与艾尔莎的二重唱,就音色而言,奥特鲁德的邪恶给高音一种歇斯底里的力度,推动这两位女高音只要一对唱就像鼓胀了声音的帆。那种疯狂的声音的狂躁往往是一种肆虐,使一般听众无法忍耐,但它往往就构成瓦格纳音乐的辉煌感,与柔软的抒情形成强烈对比。听瓦格纳歌剧,你必须在克服这种对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厌恶后,才能享受抒情的缠绵。在这部歌剧中,瓦格纳以这两个女高音来表现世俗欲望的强大,罗恩格林的音乐在很多时候就是与之对比,境界悠远的抒情部分。我喜欢瓦格纳音乐,就是喜欢他这种强悍外表核心中的能被阳光照透的极脆弱,但这脆弱正是在歇斯底里衬托下才为美丽。在所有瓦格纳音乐中,我最喜欢关于罗恩格林的音乐,他的音乐从全剧开始前那首表现他痛苦与伤感的前奏曲始,到他最后与艾尔莎告别,准备骑着天鹅离去的那首抒情独唱《天鹅啊》止,表现着男人的那样一种纯洁中脆弱的辛酸。
瓦格纳音乐中,最具抒情气息的是《齐格弗里德牧歌》与这首《罗恩格林》前奏曲,我喜欢这首前奏曲,是因为它深刻表现了一种必然毁灭的感伤,在必然毁灭中又沉溺于一种由理想向往着的壮丽。这是罗恩格林这个人物的基调,也是瓦格纳自己对人生的体会,圣杯、天鹅相比都只是某种道具。他对这首令人动情的感伤味十足的前奏曲写过文字说明,他说此曲表现的是,“人类对爱不可毁灭的要求渴望得到满足,这要求愈是在现实强压下强烈地膨胀,就愈不可能在现实中得到满足。想象力因而把爱的源泉和交汇处置于真实世界之外,赋予它一个奇妙的形象。这个形象被当成真实的存在,但永远可望而不可即。人们因此给它冠以‘圣杯’的名称,信仰它,渴求它,寻找它”。
我以为瓦格纳歌剧中最深刻的还是对爱情的理解,从《唐豪塞》在宗教境界中强求欲望和爱的升华,到《罗恩格林》实际在悲诉宗教阻隔了爱与欲望,再到《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让爱情燃烧起来把两人共同烧毁。即使在《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之前的四联剧史诗《尼伯龙根的指环》中,所描写的爱情与欲望也都是错位,一切都是在沃坦控制下无为地挣扎。我在瓦格纳歌剧中听到的,其实都是他对爱情的恐惧,这恐惧构成美丽的脆弱,但他又在脆弱中一次次无可挽救地迎向那熊熊烈火。先是富商之妻叶塞·劳索、玛蒂尔德·韦森冬克,最后与比他小24岁的李斯特女儿柯西玛结婚。他在爱欲中焦灼、疲惫到终,直到最后写作《帕西法尔》时,才真正意识到那宁静的神界对他是何等重要,这时他的一生也就结束了。在他病逝前半年,1882年在拜罗伊特音乐节指挥完这部最后歌剧的首演后,他曾说,“对另有使命而与这世界隔开的命运,这世界最真实的写照可能显现为灵魂的提示,成为对他的拯救。他曾以充满痛苦的诚实认识到这世界是悲惨的,现在忘却这欺诈的现实,视这世界为梦幻,似乎就是对这种诚实的报答了”。 瓦格纳罗恩格圣杯罗恩格林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