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圣司马迁褪色的乡土记述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朱步冲)
( 徐村清代 )
从正史到“撂天花”
在任何一张比例稍大的陕西地图上,韩城以南十五公里的芝川镇不过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小点,然而它却因位于镇东南的司马迁祠墓而在旅游手册上享有大名。导游精心地把这里安排为我们韩城之行的第一站。在走过元朝书画家赵孟题字的牌坊后,被称为“司马坡”,陡折向上的韩奕古道就成为通向祠墓的惟一途径。这条自战国时代开始,到上世纪中叶,韩城地区通向西安必经之路的栈道,全部由条状青石铺成,几千来过往车辆已经将路面压出了深深的辙印。尽管拾阶而上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献殿和寝宫中仍然挤满了游客,一些人在导游指引下兴致勃勃地围寝宫后的司马迁墓绕行三圈以求孩子在高考中金榜题名,而对遍布周围的历代碑刻视而不见。这些因年代久远而洇漫的文字无疑是韩城人以司马迁后裔自居的铁证,其中最为学界所引用的就是明代进士、南京户部尚书张士佩撰写的《汉太史公世系碑》和清代韩城知县翟世琪的《太史公世家》,不过这些言简意赅的记录里,很难与旅游商店里出售的《司马迁传奇》中的情节发生任何联系。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全国史记研究学会副会长张新科认为,根据这些记载,以及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张守节《史记正义》等资料看,司马迁的故里的确在韩城周边的龙门,也不排除他的后裔仍旧生活在这里的可能。
如果说芝川镇太史庙代表了几千年来“正史”刻画的司马迁形象,那么位于韩城以西禹山的韩原圣母庙则体现了罗伯特·雷德菲尔德所推崇的民间小传统。这座今日只存牌坊与八根石柱的庙宇据说始建于汉哀帝建平年间,庙宇附近禹山高门园西庄村村民告诉我们,在这里享祀的女性神一共有三位:女娲,协助开凿龙门的大禹之妻涂山夫人,以及司马迁的如夫人白风娘娘。“传说娘娘是司马迁出使西南夷时搭救的蛮王段护的女儿。司马迁受宫刑被逐出长安后,就和娘娘把六大车《史记》正本的竹简藏匿在禹王山对家沟的山洞里。”韩城司马迁研究会副会长高巨成告诉记者,“司马迁去世后,白风娘娘就在庙宇中出家,并最终把《史记》正本传给了司马迁的外孙杨恽。我们协会刚成立的时候,西庄有个前清秀才张冠三,将一篇抄录的韩原圣母碑寄给了我们,碑上就讲的这个故事。”虽然我们无法判断传说的真伪,不过在西庄村中,村民仍然流传着一首据说指示藏简山洞所在地的歌谣:“阴坡对阳坡,太阳出来刚晒着。一石槽,两对窝,银子能有几汤锅。如果人不信,请问柏大哥。”
“司马迁和他后人的事迹,在正史里记载的很少,但是韩城本地却有相当丰富的民间史料,虽然传统学术界认为其中有很多是老百姓的‘撂天花’(意为信口开河),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历史空白的补充。”韩城司马迁研究会副会长张胜发对记者说,“虽然一些情节纯粹是传说或者文学创作,比如李陵比武招亲娶了匈奴的双盛公主,最终在沙场上杀了李广利为司马迁报仇;太史令的儿子司马江做了三关大元帅,最后不计前嫌在雁门关救了武帝的命。但是这些一来能为正史提供正反两面的旁证,二来也是韩城独特的文化遗产。我们现在看到的《司马迁传奇》,很多来自前清举人刘锦轩,据说他搜集了两百多个司马迁故事,最后把这些编订出版的是他的外孙、曾任韩城文化馆干事的徐谦夫。”
徐村:血缘与消逝的传统
( 进士第大门 )
根据张胜发的回忆,使他接触到这些关于司马迁民间野史的是大他二十几岁的姐姐,大约40年前她就嫁到了自称司马迁后代聚集的嵬东县徐村,从“大哥”(丈夫的兄弟)同顺来那里听到了几十个徐村中长年流传的司马迁传奇故事。次日上午,记者一到达徐村,热情的村长同中新就立刻带领来到位于村子中心的汉太史遗祠,“这里就记载了太史公蒙冤后司马家后裔迁移至嵩阳,最后又回到高门附近,在徐村定居的历史”。村司马迁研究小组组长同永灵指着镶嵌在遗祠门前影壁上,写于清代嘉庆22年的“祖代记史碑”说:“到了西晋末年,在这里的司马家族后裔为了躲避战祸,决定将姓氏拆分更改,长门改姓同,次门改姓冯,两家共祭一祖,不通婚。”在这座建于明洪武十年的遗祠中,记者看到两块写着“长门嫡派始祖冯公讳庆之位”,以及“二门嫡派氏族同公讳茂之位”的牌位。坐落在遗祠北侧的,是现在变成了徐村初小的九郎庙遗址,“根据《汉中县志》,九郎庙建于金朝兴定五年,祭祀的是救了赵氏孤儿的程婴三义士,在‘文革’期间被拆毁,现在只有一堵东墙还在。”同永灵遗憾地说,“最可惜的就是祠堂对面那两个青砖大戏台,当年徐村独特的跑台戏就是在这里演出的。”
“跑台戏是我们徐村独特的祭祖戏”,与同永灵一起创建研究小组的冯德来告诉记者,传说司马家族改姓隐居在今天徐村西北口的老牛坡后,每年清明就在村口的法王庙唱戏,明为祭奠法王,实为纪念太史公。结果一年的清明前夜,法王庙里正在唱戏,忽然有村民来报信,说官兵已经快到村口,于是所有村民和演员立刻收拾行李跑回九郎庙,结果才发现是天子汉宣帝颁下圣旨,准许杨恽将《史记》公诸于世,进村的官兵其实是皇上派来的钦差。“祭祖戏的头一出叫《惊逃》,描写一个辞官还乡的老臣,为了避免皇帝降罪抄家,连夜出逃,人挤人,人踏人,丢了帽子忘了鞋,错把枕头当孩子。”冯德来说,“戏班演出得双份工钱,但是要同时开两台,在村西北口的法王行宫演出时,冯姓一台,同姓一台,而且要‘假戏真演’。当演到逃难的村民前有大河,后有追兵的时候,村里就点起号炮,穿着戏服,画着花脸的演员和观众就一起,拿着道具转移到村内九郎庙的戏台继续演出。两台戏,哪一台跑得快,到得早,就可以拿到额外的赏钱。”到了明清时期,《惊逃》就并非是徐村惟一在祭祖时候能够上演的剧目,根据韩城文化局科长程永庄的叙述,增加的剧目包括秦腔花脸和晋剧,戏文大都取材于《史记》中的历史故事:“赵氏孤儿”,“苏武牧羊”,“过昭关”,“霸王别姬”,“萧何月下追韩信”。还有一些《兴唐传》中的情节,诸如“秦琼卖马”,“罗成叫关”,描写忠臣落难,被昏君冤屈的内容居多。除了徐村的“跑台戏”,韩城地方独特的“芯子”也是和司马迁崇拜联系密切的艺术形式,“芯子又像杂技,又像戏,从汉朝就有了,是赛会的时候由人扛着杠子,上面由两到五个娃娃扮戏文。” 高巨成说,“讲的也都是史记里的故事,还有司马迁的生平和传奇,比如‘耕牧河阳’和‘庵堂认姑’,唱得最好是新农村和东营村。”
( 法王行宫 )
从九郎庙西边的侧门出去不远,就是徐村八景之一的“墨池”与“太史笔架”,分别指代村中方圆一丈五尺的积水涝池和旁边一道两头高,中间低的影壁。一块立于同治九年壬戌秋的碑刻记下那些为了重修墨池而慷慨解囊的捐献者,例如“龙门书院捐银一钱四分”。池围由整齐的青色石条筑成,年代可以追溯至宋代宣和年间,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池中并没有碧水荡漾,而是淤泥满塞,遍生野草。村长同中新告诉我们,这是因为干旱,再加上常年没有清淤所致。再穿过几条寂静无人的村巷,就出现了一座保存完好的清朝老宅,青砖外墙已经变得黝黑,门前还有一座牌坊,颜色黯淡的匾额上“钟灵毓秀”与“同归觉路”的题字相传来自清代陕西惟一的状元、官至大学士的王杰。“韩城在清代一共出了1400多个举人秀才,不过我们徐村的祖训是读书为了明理,不为做官,但是这一家很厉害,一门四进士,出了包括同微风在内的文武举人,秀才各一名。”同永灵告诉我们,他的祖父同开基也是清朝光绪年间的文举人,喜欢研究《鲁仲连子》,许多关于司马迁的传说都是祖父给自己讲述的。
相对于这座进士第,位于西北村口老牛坡的法王庙就没那么幸运了,借助一张拍摄于1957年的老照片,我们才能够依稀知道它是一座三进院落的宏伟建筑,而现在仅存的只有一处清初修建的牌坊,上书“法王行宫”和一座重修的香堂。“法王指的是宋代韩城的明医房寅,宋神宗的皇后娘娘难产,多亏他保住了太子,所以神宗就派大臣王钦若到韩城来修了这个庙,不过徐村人都把那四个字反着读,念成‘宫刑枉法’,来纪念太史公。” 冯德来告诉记者。在香堂附近,记者碰见了年过八十,自愿在法王庙清理荒芜,节日村民进香时看护香火为职业的村民韦笑珍,7年前,她通过募捐借债筹集了1400多元,用砖石加固了庙宇香堂的残留部分,方便村民进香许愿之用。在香堂后面,就是司马迁的“真骨坟”。冯德来指着距离香堂七八米远的一处凹坑告诉记者,这里曾经是一棵树龄在“八代人”左右的古柏,在50年代“大炼钢铁”运动时被砍掉,而熔炼钢铁的原材料就是庙宇里的铜缸和铸铁海灯,“那几个海灯非常大。”韦笑珍对我们说,“一次要加好几斤灯油,灯芯子都有蜡烛那么粗。”根据一位老人的回忆,截止到上世纪40年代,这里的香火一直旺盛,他的一位父辈亲属就在这里打钟。旁边嵬东乡其他村落的居民也来这里祈愿并“求法王灵药”,村民将自己的许愿写在黄表纸上并插进线香使其焚化,最后剩余的纸灰就是所谓的“灵药”。在他们看来,房寅与司马迁无疑是镇守一方水土的地区性神灵,“太史和法王都是本地人,跟土地公公一样,东营的关公是武圣人,山西人,就没他们灵验。”
( 老照片 )
“我们村没有什么旅客,收入也一般,所以修复文物就没有经费,结果就是恶性循环。”做了30年村长的同中新抱怨说,他承认已经打算了很长时间,想重修墨池,笔架,法王庙和去年焚毁的冯氏次姓祠堂,但账面上始终很“吃紧”。村里的会计同抗来告诉记者,以苹果、花椒为主要作物,拥有1200多居民的徐村人均年收入不过1700多块钱,全村农业总收入只有190万左右。饲养的牲畜都是等屠宰户上门收购,比起嵬东乡其他自然村,徐村的经济处于中等水平,显然不能满足文物建筑修补所需的巨大开支。“疏浚墨池要几万,修复东头的冯氏二祠堂就要30多万,翻修法王庙更贵,要100多万。”同中新无奈地表示。即便作为5月28日陕西电视台“追风司马”纪念活动直播现场之一的太史遗祠,也是岌岌可危:“北房已经倒塌,南房也很危险,加固一下也需要好几十万,我们跟上头说过,结果韩城地方的文物保护单位去年来过一次,给了三四万块钱,根本不够。给研究小组的拨款也不定期,一次300到500元,只能够他们复印出版资料用。”
解决问题的出路在哪里? 陕西电视台科教文频道通过他们一年一度精心策划的文化直播专题,一直在现实地做深入的思考。主持“追风司马”节目创作的陕西电视台科教文频道总监田瑗女士认为,今年年底即将开通的西安到韩城的颜禹高速公路将为韩城周边的旅游景点带来更多的游客,并希望将于5月28日开播的“追风司马——纪念司马迁诞生2150周年”能和去年成为文化热门话题的“华山论剑”一样为韩城带来经济效益,“司马迁应该具备一些观众感兴趣的文化看点,不过他显然跟金庸不一样,金庸是一个流行文化偶像,有至少几百万的金迷,只要他本人出现,就是一个消费的看点。而司马迁是两千多年前的一位精英知识分子,如果我们希望像华山论剑那样,节目一播出就能吸引来5亿多人民币的投资,那样是不现实的”。
( 司马书院 )
不过,比文物损毁和经济落后更为严重的,也许是民间口头历史叙述和习俗传统的逐渐流失,根据同中新的介绍,建国后,为了响应政府“移风易俗”的号召,清明节徐村上演祭祖戏时,“跑台”的习惯就逐渐消失,村里50岁以下的居民基本上没有观看过这种别开生面的演出。而曾经被村民挂在嘴边的司马迁传说也不能幸免,同永灵告诉我们,包括他自己在内,村司马迁研究小组的成员只有7个,而且都是年过花甲的老人,50岁以下的村民已经对他们的研究和叙述不怎么感兴趣,3/4的壮劳力选择了外出打工。居住在“进士第”旁边的同有旺、冯粉竹,是村里第一对打破同冯两姓不能通婚习俗而结合的夫妇。根据同有旺自己的介绍,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双方的家庭背景,同有旺的父亲是村里的贫农协会主席,大伯是老地下党员,当年,同有旺为了表示“革命到底”的决心,拆掉了父辈遗留下来的四进老宅,而只保留了现有的一进,并且放弃了务农,到韩城的铁厂当了工人。在“进士第”附近住宅的墙壁上,《史记》褒贬风格的家训赫然与移动电话和电器连锁市场的广告标语并列在一起。
( 同有旺 ) 褪色记述史圣司马迁乡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