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暖忻记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张暖忻1995年5月28日去世,一晃10年过去。我每次经过北京电影制片厂门口,都想到,那大门不管风吹雨打,站在那里总是那个样子,可曾经在这里进出的她却早已经走了。
我清楚记得她临走时挣扎的模样。她是在坚持拍摄完《南中国1994》,感觉疲惫不堪被送进医院,这时才发现已经忍耐至癌症晚期。她最后在医院的时间好像只有一个月,每次去看她,总是默默着有一丝浅浅的笑,尽量抑制着病态。昏迷前两天,李陀难过地说,“她晚上求我救救她,我知道,我们谁也救不了谁”。她昏迷前一天,轮到何志云晚上值班,何志云说她晚上说了很多话,到晨光熹微时候,就昏睡了过去。我们赶到医院时,她在昏迷中发着高烧,头发湿湿散乱在雪白的枕头里。从早上她一直坚持到下午,我太太一直照顾她到最后,等娜斯从美国赶回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我记得她赶到医院时就说,我想自己一个人和我妈在一起呆一会儿。最后,告别仪式是滕文骥的总策划,我们订购了大量红玫瑰,抖落成几大桶花瓣,覆盖在她身上。滕文骥当时说,我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告慰她,她这辈子熬得太苦,这一天她一定什么都能看见。
但说实在话,张暖忻要是活着,我相信她不会喜欢玫瑰,尤其是红玫瑰。现在想,那么多年我对她的敬重,其实就在于她身上总有一种素淡,素淡中又有那般端庄。李陀曾一次次说过,“暖忻年轻时候,可真漂亮”。而我所感觉到她的美丽,常常是端庄在那里,从嘴角浅浅荡漾开来的。在我感觉中,她平时很少说话,我们在她家聊天的时候,她更多是一个沉静着的倾听者。在她身上,没有绵软或者孱弱,这沉静着是一种含蓄,用娜斯的说法,是宽容还有慈悲,但我更多感觉是那温厚中放松地随意着,又隐含着的坚忍。
我看过她的两部电影,感觉到的都是她对悲剧的迷恋。《沙鸥》以女排为道具,真正在那里细细咀嚼的,却是女主角那深入骨髓的悲凉——从未婚夫给她的小熊照相玩具到那个后来一直默默陪伴她的轮椅。一场雪崩简单地掩埋了她的情感支柱,一场疾病又简单地使她丧失正常的生活能力。我感觉这部电影里的悲凉绝非是接踵而至偶然的灾难,那种在牺牲的精神中的悲壮,就如加缪《西西弗神话》里散发的那种意味。它以圆明园留下的那些坚硬石头为背景,“能烧的都烧了,只剩下这些石头”的台词我至今仍觉得特别有力量。她把张蔓菱的《一个美丽的地方》改成《青春祭》,当然也绝不是要拍一部美丽的散文。在云南背景下,她所描述的青春启蒙,先是懂得了美对于一个女人的价值,但这美的启蒙最后带来的却全是死亡——青春之美无论如何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这电影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老阿妈火化时,女主角木然面对火光下的舞蹈,那明明是一个青春的祭坛,女主角总是控制着本来可能是泛滥的感情,眼睛里是一切都被榨干了的眼神。我由此感觉张暖忻喜欢的是那种在黑色帷幕前静静面对世间流云的坚硬,女主角的眼神就是她自己的眼神,这坚硬当然也是一种从容而美丽的无奈。
现在回想,张暖忻当年向我推荐,她所喜欢的法斯宾德的《玛丽亚·布劳恩的婚姻》与表现美国南北战争的史诗片《天堂之门》也都是悲剧。在《玛丽亚·布劳恩的婚姻》中,布劳恩一生的悲剧好像都因丈夫戏剧化地离去/出现而铸成——新婚之夜,丈夫上前线;等她重新选择了男人,丈夫回来;她重新选择丈夫而杀死了那个男人,丈夫替她去坐牢;当她又重新选择了男人时,丈夫又回来;好像一切都要解决了的时候,她点烟时煤气突然爆炸。一个女人的一生都被一个男人所操控。《天堂之门》则是两个大学同学最后成为你死我活的敌人,情感总要被一种其实是虚幻的概念所出卖。从这样的喜好中,我不知道张暖忻的生活是被悲剧情感浸泡了呢,还是悲剧情感浸泡了张暖忻的生活。
上世纪80年代,张暖忻曾给过我们一种生活质量的启蒙。她在“文革”时就开始学今天我们感觉时髦的法语,拍完《青春祭》后去法国进修,回来能说一口纯正的法语,然后李陀就开始津津乐道于他们家的早餐。我们被一一邀请到他们那间书占有的空间恨不得比人多的斗室,早餐是在暖忻布置下,李陀饶有趣味地张罗。红茶煮得香气扑鼻后,对上牛奶,李陀强调,配红茶的只能用一种牌子的全麦饼干。我从这饼干,自然就想起普鲁斯特描述的小甜点。
张暖忻留给我的最深印象,是90年代初在美国。她病危时给我留下最伤感的记忆,也就是她在病床上眼睛有点光泽地说,“现在想想,我们大家一起在美国的时候,多好”。
那时候,我们好像都把一切卸下了,有那么多的闲暇。我们与他们家住一栋公寓楼,那公寓就面对芝加哥的密歇根湖,湖水随天气每天变换颜色。楼下有蓝成一汪水晶的游泳池,我们常常早起第一件事就是下楼游泳,暖忻一直都是特别标准的蛙泳,标准到每次从水中抬头的节奏都完全一致。游完泳,她就为大家准备了早点。那时她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研究塞到信箱里周围超市的降价信息,比如可口可乐哪里最便宜,因为李陀最喜欢喝可乐,而且喝的时候一定要一杯可乐半杯的冰。她津津乐道于烹饪,按食谱给我们在烤箱里烤甜点,做“三杯鸡”。平时吃鸡的时候最多,因为超市里鸡是最便宜的肉。在美国,也许真是她最愉快的时候。我难忘的是,快回国时,天一凉,公寓里就有了暖气,她羡慕地说,瞧人家,你还没觉到凉,人家就已经替你想到了。然后她的恐惧竟是,“回国我最头疼的是洗澡,在这儿多方便呀,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一间宽敞的卫生间呢?”
一般女人身上可能有的毛病,比如虚荣心、嫉妒心、自以为是、斤斤计较,好像在张暖忻身上都找不到。她在我的感觉中,一直是一个高素质的教授,时时都有一种善解人意、温厚着可以消解一切的智性,而不是那种无节制放荡着艺术而毫无责任感的导演。她是“知识女性”,又有“大家闺秀”的味道,按她小女儿孟晖的说法,小时候她们的衣服、鞋都是她自己做,她一针针地纳鞋底,将小动物图案一针针缝在小衣服上。她给我们留下的好像都是这样亲切的记忆,于是大家都真实地怀念她,一个人的品质总是远远大于她的作品。 张暖忻记张暖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