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战争安魂曲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20世纪有两部为“二战”中飘散不去的亡灵而作的著名战争安魂曲——一是英国作曲家布里顿1962年完成的《战争安魂曲》,另一是美国作曲家欣德米特1946年完成的《当丁香花最近在庭院开放的时候》。
安魂曲是安魂弥撒的简称,在教会专为悼亡者而作,拉丁文经文是格里高利(Gregory I,590~604)确定了的,完整的应该有12段,从求主赐他们永远的安息、求主垂怜开始,到求主拯救结束。第一部真正多声部意义的安魂曲是法国佛兰德作曲家迪费(Guillaume Dufay,1400~1474)所作。在严格为教会而作的安魂曲形式中,我觉得特别感人的是那种大家都垂下身来祈祷在温柔的和风细雨中安息的氛围,它呼唤无数人一起以一种博大的宽容心共同求主怜悯,抚慰那不安与带着惊恐的灵魂。这慈悲不仅来自主,也来自所有人从心底的共鸣,共鸣中的温暖与庄严是亡灵们安息的基础。与此作对比,我不喜欢其中表现面对末日审判,灵魂在惊恐中挣扎着忏悔的部分。当然,没有忏悔也就没有垂怜与悲悯,但那种在温柔抚慰中的痉挛,我总是不喜欢。由此,在所有安魂曲中,我最喜欢法国作曲家弗雷1877年作成的那一部。此曲是弗雷为他父亲而作,作成时母亲也随之去世,所以浸透了对他父母绵延不断的感恩。其中删除了与末日经相关的经文,排除了紧张、惊恐的冲突,也丝毫没有死亡黑色阴影的游动。这是篇幅最简单短小的安魂曲,全曲演唱只有半小时,完全是那种晴朗天气、美丽和风轻拂下软绵绵与亡灵的对话,在音乐史上,它也被称为是“真正的死亡摇篮曲”。
如果以弗雷那种宁静着的美丽为标准,我肯定不喜欢布里顿与欣德米特的这两部安魂曲。这两部作品更多是通过歌词与音乐氛围烘托,对战争与人的关系做深入沉思的价值。两部作品中,结构堪称恢弘的是布里顿的《战争安魂曲》。布里顿是一个善于表现人声色彩的作曲家,他的歌剧、宗教合唱作品都非常精彩,这部安魂曲是他近50岁时应邀为英国考文垂圣马可大教堂重建而作。这所教堂建成于14世纪,在1940年11月14日德军轰炸考文垂的那个夜晚,被炸得只剩下四壁断垣与一个钟楼。考文垂这所建于1016年的古城当时是英军军需基地,德军的轰炸计划,代号竟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就是在希特勒制定的“月光奏鸣曲”激情诗意中,德军投下了5万枚炸弹,其中3万枚燃烧弹,将25万人口的这座古城烧成一片火海。1962年,大教堂就重建在古教堂遗址边,窗玻璃外就是那战争遗迹。
布里顿的这部安魂曲借用了英国诗人欧文(Alfred Owen,1893~1918)的9首诗,将这9首诗对战争的反思与拉丁文经文,以精致的结构交织起来,用女高音、混声合唱、童声合唱、管风琴表现原来的拉丁文经文,用单纯室内乐伴奏的男高音、男中音独唱来表现欧文的诗意。这种交织使这部作品特别有内在力量,拉丁文经文与欧文的诗产生一种距离感,使拉丁文经文的祈祷与抚慰经常好像在很遥远的地方召唤。尤其是美丽的童声,好像飘曳在现实的天边,更犹如天使。
在结构这部作品时,为什么选择欧文的诗?因为这个欧文曾以神职为理想,他没念完大学就去当牧师助理,1915年志愿参加“一战”,在战争结束前一周阵亡时只有25岁。他的诗弥漫着对血腥的“博爱”与“爱国主义”冲突之间的悲哀。布里顿在开头引用他的第一首诗《宿命的年轻人的颂歌》的第一句就是“为那些像牲畜般死去的人敲响的是什么样的丧钟”。它说,钟声与合唱在战场上就是炮声与炸弹爆炸的声音,而“口吃似的”枪声就是祈祷。“什么样的烛光能为他们点燃而能让他们迅速离去?不在男孩的手里,而在他们的眼睛里,将发出再见神圣的微光。”
这部安魂曲我更喜欢它的后半部分——欧文的诗从第五首《徒劳》开始,到第六首《老人与青年的寓言》、第七首《终了》,一直到最后《奇异的会面》,在感人的女声或者童声衬托下,悲惋就像是在一个深深的隧道里弥漫。《徒劳》是与拉丁文经文“那是痛苦流泪的日子”交替表达,“把他移到阳光下,让温柔的阳光呼唤他,让家乡地里仍未播种的轻微呼声呼唤他苏醒”的抒情脆弱极了。《老人与青年的寓言》喃喃诉说亚伯拉罕将自己儿子献祭,最后不顾上帝阻拦,仍然杀了他的儿子。《终了》中“当我倾听大地的诉说,她说,‘我炽热的心萎缩、弯曲了,就是死亡’”,中音压到极低,疲惫成简直要被黑色吞噬。男声演唱一首比一首低沉,低沉中疲惫的声音就像是婉转的喘息,比女声还要有感染力。《奇异的会面》是一首表现两个亡灵的二重唱,以男高音代表英国士兵、男中音代表德国士兵,两人最后融成一体,只求“让我们睡吧”。这时童声合唱引他们进入天国,结尾是越走越远,好像融入了天际的那种宁静——“在和平中永远安息,阿门”。
与《战争安魂曲》的结构和表现力相比,《当丁香花最近在庭院开放的时候》应该说要弱很多。这部作品是为纪念罗斯福与“二战”中牺牲的美国人而作,1945年在“二战”胜利前,罗斯福病逝。欣德米特在创作这部安魂曲时,以惠特曼写于1865~1866年之间的这首长诗替代了拉丁文经文。1865年南北战争结束,林肯被暗杀,惠特曼这首诗将盛开着充满芳香的紫丁香献给那个伟大的灵魂,欣德米特借这首诗而献给罗斯福。惠特曼的这首长诗充满宁静的抒情气息——“啊,死亡,我给你献上玫瑰和早开的百合,最多的还是现在这最先开放的紫丁香。我摘下很多,我从花丛中摘下很多小枝,满满两手捧着撒向你,撒向一切棺木与你,啊,死亡。”最后的结尾,“在芳香的松杉和朦胧阴暗的柏林深处,紫丁香、星星和小鸟同我内心深处的赞歌都融在一起”。但欣德米特的谱曲,我觉得相对却要显得平庸,他的音乐其实也不以抒情与诗意而见长。与布里顿相比,欣德米特的创作更强调古典性,他的一生都在倡导新古典主义,向巴赫的传统致敬,但他的音乐中却又实在缺少巴赫那种宽厚的宗教感,缺少宽厚宗教感的古典就显得空洞与单薄。这部安魂曲太多进行曲成分,合唱部分我感觉缺少那种和煦沐浴的感觉,男声独唱背后反而有清冷的阴郁。只有女高音演唱,以紫丁香抚慰亡灵的部分,因为其中的悲悯才能揪动人心。 战争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