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解构主义“功夫汤”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红泥小火炉”上,安坐着陶制茶壶一个,壶盖顶上,有小茶碗倒扣着。火苗的舞动和蒸汽的“嘟嘟”声,都在煽动着并强化着在座者内心对于茶的种种期待——来来来,请请请……
但是且慢,顺着茶壶嘴潺潺流进茶盅里的,不是普洱,也不是乌龙,而是汤,如假包换的汤。此汤,以松茸、蝎子、瘦肉及高汤经三小时以上文火炖成,汤呈淡茶色,断无一星茶味,有的是松茸的清逸,猪肉的丰腴,蝎子的邪气。饮之,虽未至“七碗吃不得也”之境界,却亦觉喉吻润、破孤闷、发轻汗、肌骨轻——来来来,请请请……
就这样,就像在潮州、厦门或者基隆的街头厝边,就这样自斟自饮,完全像“吃”功夫茶那一样地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汤,又一次接着一次地提壶举“汤”,一边与“功夫汤”的炮制者聊着有一句没一句的天。大厨说,“功夫汤”完全是基于“功夫茶”而灵机一动的后果,目的则是为了“搞搞新意思”。
“功夫汤”不仅清火解毒,而且清火“解构”。清的是虚幻之火,解的是经验之毒。套用后现代理论,“功夫汤”给进食者带来的那番惊喜和快感,是一种典型的“陌生化”效应,“拼贴”之外,“功夫汤”所适用的专业术语应该还包括“蒙太奇”,“模拟”,“移植”,“谐音”或者“中断”等等,如果你坚持认为还应加上中国传统戏剧里的“反串”,我不会有任何的意见。简而言之,就是文不对题。对这种美学经验的具体描述是:当一种经验(饮茶或功夫茶)在发展过程中突然被另一种经验(从茶壶里倒出来竟然是汤!)突破阻断时,审美主体(食客)便获得了一种全新的体验(嗯,有些新意思,来多一碗吧)。
美国的科学家在餐馆里做过这样一个实验,让参与“食验”的食客干嚼麦片,同时录下自己在嚼麦片时发出的声音,然后给他们上一碗麦片粥,再戴上耳机,进食麦片粥的时候,同步播放刚才录制的嚼麦片之声,也就是说,进食麦片粥时听不到经验中应有之配音,听到的竟是干嚼麦片之声。我忘了那些食客们事后是怎么谈的感想,只记得当时电视画面上那满脸的惊喜。
当然,这种惊喜我想还要有一个必须的前提,即耳机里播放的必须是麦片粥进食者自己干嚼麦片的声音,若听到的乃是发自他人口腔的大嚼之声,“惊喜”这个词,就得减少一个字了。
其实,传统日本料理中也有和“功夫汤”极类似的汤,即所谓“土瓶蒸”(Dobin-mushi)。也是陶制茶壶,壶顶上也倒扣着一个茶盅,内容则以菇、海鲜、蔬菜和高汤为主,大同小异。不过比较而言,我认为还是广州的“功夫汤”更具解构精神,在汉字的语境中,“土瓶蒸”最丢分的乃是那个“蒸”字,无论对饮茶者还是饮汤者来说,“蒸”是无法产生“错觉美感”的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经验。
放眼世界,像广州人那样玩“功夫汤”的,还有西班牙加泰隆尼亚Cala Mantjoi湾的“阿布衣”。
“阿布衣”(EL Bulli),米其林三星,红透欧洲,被誉为“厨房里的达利”。一年只在一月中旬某一日接受定全球食客订位,这一日,也就定完了一年所有的餐位(约三十余万人次)。它的绝活儿,就是以“解构”手法处理食物,即广府人所谓“食肉不见肉,食鱼不见鱼”。又似前几年杭州一度流行过的“迷宗”菜,禅意共馋意并茂。
据专程前往的林行止先生说:“该店奉客的食物,大多令老饕知其味而不知其所以,简单说来,那里的菜色,视觉领略的是一种食物,口感意识到的,可能是另一种食物,而味蕾品尝到的,往往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样东西!脑际交错的印象,因而激起了食客莫明其妙的兴奋。比如说眼前分明是一盒鱼子酱(三十道套餐里的第八道菜,‘阿布衣仿制伊朗鱼子酱’,盛于常见伊朗鱼子酱的金属盒),进食‘道具’也是专为吃鱼子酱而设的茶匙,鱼子放进嘴里,口感与鱼子酱无异,可是破壁溅出的浆汁,没有半点鲜冶的鱼腥味,而是芳香清冽的蜜瓜汁!”
除了“鱼子非鱼子”之外,“阿布衣套餐”中的第一道主菜,乃是一“酷似香港常见的饭盒,审视是一相当精致的器皿,揭开一看,以为是满盛白饭,定神细察方知是白色的‘定型泡沫’(mousse,注:一种西式泡沫奶油冻,中文又名“慕斯”或“毛士”,西餐馆或新式发廊里都能见到),上面放有几片看似排骨、肉片之类的东西,原来是松脆微甜的油炸青果片,泡沫奶油冻则略有咸芝士味”。“此‘饭盒’看似分量惊人,吃起来却几近‘空无’。”
说到“空无”,不由再一次反刍起吃饭这回事来。这桩勾当,说好玩,好玩得不得了,不可一日无之,一辈子百玩不厌;说无聊,又可以无聊透顶,一想到逃不过的一日三餐,有时候真是想死的念头都有。吃长斋的中国人,尚且要以“素鸡”、“素鹅”甚至“斋鲍鱼”之类来意淫度日,世上若无“搞搞新意思”的好事之厨,吾等未能素食者,将何遣有牙之生?■ 解构主义美食功夫鱼子酱麦片粥功夫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