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着的索尔·贝娄

作者:朱伟

索尔·贝娄差50多天没能活满90岁。他4月5日逝世的消息广为人知后,《南方周末》记者曾希望我能聊聊他对中国作家的影响。在我记忆中,他被引介的第一篇作品应该是1978年《外国文艺》推介的短篇小说《寻找格林先生》,然后才是《世界文学》1979年汤永宽先生选译的《赛姆勒先生的行星》。第一部完整翻译的长篇小说应该是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出版,由蒲隆译成的《洪堡的礼物》。1981年,南京当时最有思想的李潮(韩东的表哥)、徐乃建们都因先占有了这部长篇中的思想而沾沾自喜。现在回想,索尔·贝娄给80年代初中国内地文学带来的是一种学院知识分子自以为是的存在主义气息,而中国作家中其实又一直鲜有真正具学术积累,能以学院背景洞穿生存荒谬的知识分子。这使得对他的模仿远不如“垮掉的一代”或者“黑色幽默”那样简单。按说王小波应该具备这种在学院沉思中追问的气质,但他对索尔·贝娄在人类学、社会学层面思考的兴趣好像远不如他对卡尔维诺意识形态嘲讽移植的兴趣。

我一直以为,阅读索尔·贝娄需要一些基础,因为他的小说情节常被大量日常生活中的感觉、他所占有的琳琅满目知识臃肿地包裹着。不理解这种风格的读者常因此不耐烦他的絮叨,不知他小说的魅力也就在这种生气勃勃不断滋长的芜杂,这芜杂就像在风中摇动的满树枝叶,到处都是阳光跳动的光点。索尔·贝娄小说中写得最好的是人物,他的人物不是性格标签,而是以社会学与人类学基础沉思的结晶。他们沉浸在日常琐碎的生活叙事中,被突出的是在琐碎行为中的惊悚。索尔·贝娄的小说不清朗,不易消化,不好阅读,往往读一百页也看不到吸引人的戏剧冲突。因为这原因,他的小说被认为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式对灵魂的拷问。

在美国的犹太小说家中,索尔·贝娄的小说最深刻,也最沉闷,他以这种沉闷抗拒世俗的腐蚀。他小说中活动的,应该说都是“晃来晃去的人”,都是他自己——一个自认为有文化、自尊又自卑、缺少自信的犹太后裔面对金钱至上、赤裸裸商业关系的恐惧。索尔·贝娄一生共作有12部长篇小说,在我所读过他的作品中,我以为最高水平就是《洪堡的礼物》。这部作品1975年出版时他刚好60岁,第二年他获得了普利策奖和诺贝尔文学奖。该小说书名中的洪堡是一个诗人的名字,也是一种象征,他多少与创办了洪堡大学的那个洪堡有一种必然联系。按故事表面脉络,洪堡的礼物帮助小说叙述者,主人公西特林度过了生存危机,使他意识到在这个金钱至上社会里友情的价值。索尔·贝娄说,这人物的原型是他好友,患心脏病后诗情全部销蚀的诗人德尔莫·施瓦茨(Delmore Schwartz)。施瓦茨曾任教于哈佛大学,当过《党派评论》的编辑,其实只比索尔·贝娄长两岁,他逝世于1966年。他死后,索尔·贝娄开始写对他的回忆,在回忆过程中,他将对这个人悲剧的思考变成对自己道德的追问,以8年时间演绎成了这部小说。

索尔·贝娄的小说习惯以第一人称叙述,以他的叙述与叙述对象交织成全书结构,他说他的小说要表现的都是“一个城市的堕落”。在《洪堡的故事》中,这堕落围绕着“我”——由洪堡一手扶植的西特林展开,由在商业社会中相对成功的这个西特林来叙述洪堡老派的价值观如何窘迫在这城市里,他自己又如何在现实足够的钱与足够的女人间左右周旋。洪堡在商业社会中碰得头破血流,完全损耗了才华;而他虽然游弋于商业社会,也同样被挤压在黑社会纠缠、前妻的财产掠夺与情人欺骗的压力之下。这小说的真正味道,我以为藏在西特林叙述的那种漠然中——其中写得最好的是,坎特拜尔逼他陪着进浴室厕所,让他在便室门内看他粪便哗哗乱溅;他的前妻丹妮尔的诉讼使他濒临破产,情人莱娜达将他抛弃,而莱娜达的母亲带着她的儿子反而一起住进他的房间;他对这一切的态度都是漠然应付。这漠然意味着人生本如此,西特林清楚地说:“日常生活本身就是一部精神病现象学史,毁灭性的骚乱纷纷攘攘伴随着我们,直到我们走进坟墓。”“我们都被死者看守在这块土地上,那就是我们的自由学校。”

索尔·贝娄一直在孜孜探究人的异化,他称自己是富有想象力的历史学家,小说是他以社会学与人类学专业反思生存后的个人悲剧史。悲剧前提是“因为技术与政治、看不见的势力,使私人意志变得孤立无助,并在私人领域将个人引入种种怪异的行为方式”。他小说中对人的悲剧的追问,是美国60年代知识分子对社会关系思考的投影,主题完全是马尔库塞式的——在一个没有灵魂,只有范畴的城市里,城市腐败的巨大引擎运转着,肉体的物质化极端膨胀,吞噬着精神,在此过程中肉体也就在逐渐消亡。他认为物质对人的控制“就像血或者浸润着脑组织的液体”,反抗这控制的惟一手段只有无奈、漠然的“厌烦”,它是一种灰色的没有生气。

索尔·贝娄小说的沉闷正是被这灰色没有生气决定了的,学院背景使他小说中没有那种粗俗的俏皮。他说他追求的语言效果是“一种柔顺的,带着犹太语韵律与方言的声音,能用最通俗的术语清楚表达道德见解及高尚的道德推理声音”。他意识到他以知识毫无同情心解析人在生存中的冷酷价值,是一种双重的冷酷堆积,所以他想把莫扎特音乐的那种感觉引进小说,来解决学院化叙述中的沉闷。他曾说,“莫扎特是我的一种偶像,那种令人欣喜若狂的歌声好像总回荡在悲哀忧郁、令人失望及心碎的边缘”。但事实上,他与莫扎特对世界的看法截然不同,莫扎特认为这世界是不屑思考的,所以那种超然物外的温暖也就难借用到他的叙述之中。实际上,我从索尔·贝娄小说中感觉到,在所有他借用的知识中,古典音乐素养也许是最差的——这恰恰构成了他小说叙述中的问题——如果与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比较,同样引用了大量知识与典故,《尤利西斯》的叙述要清丽得多,并不像他因粘连了太多东西而成了一条浑浊得涨出河床的巨流。

我由此以为,索尔·贝娄的小说是给那些喜欢在折磨自己中追究的读者阅读的。他的小说太注重社会分析,又太少读者在阅读中所需的温情脉脉。学院背景阻隔了他的想象力,所以他的小说是现实,而不是寓言。■ 文学小说沉闷索尔·贝娄索尔贝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