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工作: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沈宏非)

电视连续剧《汉武大帝》热播已过,作为一处硬伤,“长胡子的司马迁”之争至今仍是余音袅袅,大有“去势未尽”之意。

因为司马迁受过宫刑这种“硬伤”,不应残存有胡子这种第二性征;而电视剧里司马迁的胡子却公然“宫前宫后”一个样。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容不得一根胡子,有争议,被揪住不放,在所难免。可怜见的,该剧导演胡玫已不知是第几次就这点“人毛蒜皮”的小事向公众作出耐心细致的回应了,其要点主要是:受宫刑后,胡子作为第二性征消退这是常识。但成年以后的人,往往“去势未尽”,第二性征也会有所残存。

有道是:千年的铁树会开花,太监也得阉二碴。据唐鲁孙先生说:“太监去势……有两种情形:一种是自幼出家,一种是半路出家。自幼出家的,年龄都在10岁左右,顶多不超过20岁……(太监)俗有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的传说,据说是恐怕手术不佳,没能除根,所以每隔三年必须察验一次,看看是否有凸肉长出,长则再割。”司马迁自20多岁入宫到40来岁被宫,被宫前绝对是一个“成年以后的人”,并且极有可能是长有胡子的。

思想工作: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0

对于一部电视剧来说,司马迁有没有胡子,根本无关宏旨。我大三那年迎新生,热情的历史系学长在学校饭堂门口贴了大幅标语,上书“欢迎你,司马迁的子孙”。大家看了也只是一乐,没见有人一把揪住司马迁“子孙根”之废存问题死死不放。编剧江奇涛说得好:“任何一部电视剧都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电视剧说到底是娱乐工具。”我的补充是:对于观众来说,挑毛病找硬伤也是电视剧这种娱乐工具所能提供的重要娱乐功能之一。

对于电视剧来说,司马迁有没有胡子完全是轻于鸿毛,对于司马迁本人以及古往今来大部分男人来说,却是重于泰山。司马迁在《汉武大帝》里的胡子,可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在胡子的社会学意义上,男人的胡子大体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上不足”的意思是,与人体内外“受之父母”之物相比,胡子简直就百无一用,除了英国皇家海军一度按军事条例所蓄之胡,其作用是用来测量海上风向,与海军帽檐后面的飘带同理。

虽然说百无一用是胡子,然而表面上功能最少的,其象征意义却往往是最丰富、最暧昧的,此即胡子之“比下有余”的所指。胡子的象征意义,主要发生于同性之间。司马迁在押,汉武帝先是问他家里有没有钱赎人,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乃表示司马迁自认是“热血男儿”,在朝上为了替李陵辩论而当众顶撞皇帝,考虑到他还有史书没有写完,故处以宫刑,目的是为了让这个热血男儿从此“冷静冷静”。可见汉武帝不仅是政治和军事天才,也是一合格的老中医。据张岱《夜航船》所记:“发属心,禀火气,敌上升。须属肾,禀水气,故下沉。眉属肝,禀木性,故侧生。男子坚持气外行,上为须,下为势。女子黄门无势,故无须。”也就是说,将司马迁“下去势”,必致其“上无须”,上下皆无,也就避免了他禀血性上蹿下跳,以下犯上,得以“冷静”地撰写未竟之史书了。无论如何,汉武帝决定把司马迁阉了,某种意义上就是男性间权力斗争的象征。

胡子是权力的象征,而古往今来围绕胡子之去留而引发的纠纷,大部分也可以权力斗争视之。几大文明的古代法律,都不约而同地有过一种“侵犯他人胡子罪”。不独罗马人和希腊人把胡子奉为神明,犹太律法中,若有人侵害他人胡子,就要受到惩罚,因为传说亚当的胡须很多,故犹太人视胡子为神赐之物,对之崇拜有加。就连开化较迟的俄国,其古代法典亦规定:拔掉他人须髯,要被切掉手指。

伤害他人胡子既然有罪,依法刮去某人的胡子自然就会成为一项惩罚。这就是胡子的罪与罚。史料记载,从秦代到唐代,中国曾行使过一种“髡刑”,剃去犯人的头发和胡子以示惩罚。与宫刑相比,“髡刑”算是一种警告性、象征性的去势。正是“坦白从‘髡’,抗拒从‘阉’”。

胡子是权力的象征,而权力的本质却是谁有决定胡子去留的权力。就电视剧而言,这个大权当然牢牢掌握在导演手里,所以我们在《汉武大帝》里才有幸一睹长胡子的司马迁。当然胡导演也并非滥用职权,除了苦口婆心的种种解释,她其实遗漏了最有说服力的一条,即对于个别有特殊贡献的男性,胡子问题纯属小节,可以忽略不计。汉代孔鲋著《孔丛卷•上》云:“子思(孔子的孙子)告齐曰:‘先君(孔子)生无须眉,天下侯王不以此损其敬’。”同样道理,赢得身后千古之名的司马迁,即便宫后无胡,后人当“不以此损其敬”,无胡使之有胡,不失为致敬的一种方式。也就是说,作为一名伟人,太史公可以有胡子,更应该有胡子,套用张楚的歌词,这就叫“司马迁应该有胡子,即使被人阉掉,胡子也应该长出来”。 历史离骚史记汉朝汉武帝司马迁宫刑西汉

上一篇: 汽车:三菱蜘蛛
下一篇: 愚人大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