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之胃,罪恶之心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殳俏)

​脆弱之胃,罪恶之心0

新年的时候回上海,去最喜欢的居酒屋吃了顿久违了的日本菜,却瞄见忙前忙后的店长竟然还怀揣着本薄薄的小书。拿来一看,竟然是文库本的“夏目漱石散文集”。问起为什么忽然想起来要看书了,店长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不是学习写作,而是学习料理。

以夏目漱石先生的美食标准要求自家制作的食物,大概好一点的日本料理店都会有这样的愿望。而在日本作家里,几乎每一个都是写吃的高手,从川端康成充满色情意味的鱼生料理,到三岛由纪夫闪耀着帝王之气的海苔包饭,生长于东洋的文学家俨然一半时间都在用舌头思考,并且恨不得把上下半身都沉浸在色香味俱全的一口菜锅里不能自拔也不用自拔。而其高手中的高手便是夏目漱石,自然也成为了很多日本菜专家会拿来和现实做比较的标准了。

虽然夏目漱石在《我是猫》里描写典型日本的味噌地瓜汤以及小豆年糕汤宵夜,在《少爷》里赞颂越后名产竹叶包麦芽糖,以及可以一口气吃下4碗的天妇罗面,在《门》里说不尽那松鱼干熬汤煮的荞麦汤饼,但在现实中,夏目漱石却是以胃弱而著称于世的作家。虽然其小说2/3的对白场景却都是在厨房或者餐厅里发生,可实际上,他从小就有胃病,17岁得盲肠炎,19岁得腹膜炎,二十几岁时慢性胃病则时时折腾他到神经衰弱,直至50岁那年死于胃溃疡,他的一生都在与美食进行着又爱又恨的斗争,他是世界上拥有最脆弱胃袋的美食家,且永远在吃的时候对食物怀着一种罪恶感,这种情绪被写进他的书中,让人觉得他笔下美味的食物简直就是毒品。

印象最深的是夏目漱石写甜品:“在所有糕饼中,我最爱羊羹。即使并不想吃,光是那表面的光滑、致密,且呈半透明受光的模样,怎么看都称得上是一件美术品。尤其是泛蓝的熬炼方式,犹如玉和寿山石的混种,令人感到十分舒服。不仅如此,盛在青瓷皿中的蓝色羊羹,宛如方从青瓷皿中出生一般的光滑匀润,教人不禁想伸手抚摸。”

而受他非议的则尽是那时流行的西洋货色——那些西洋的甜品如何能带给人快感呢?奶油的颜色虽然柔和,却有着不可名状的沉重感;果冻则像块又粗又笨的劣质宝石,至于白砂糖和牛奶做的五层蛋糕,就更不像话了。他骄傲地说,只有日本的甜品,才是天生的美术品。

而在他最得意的作品《草枕》中,那位日本画家看着穿和服女仆送来的“烤鱼中点缀着些许绿意,掀开碗盖,幼蕨中沉浸着染成红白两色的虾”这样一顿菜式,目不转睛地看着,觉得实在太美了!女仆问他是否不喜欢,他只口中答着马上就吃,一边却想着:“话虽如此,但真要吃还觉得太可惜了。我曾在一本书上读过,19世纪英国风景画家塔纳(Joseph Turner)某次在晚宴席上凝视盘里的色拉,对邻座宾客说这凉爽的颜色正是我所用的颜色。我真想让塔纳看看这虾子和幼蕨的颜色。西洋的食物,颜色美好的可是连一个都没有,即使有,顶多只有色拉和胡萝卜吧。就营养的观点而言,不知如何,但由画家来看西洋食物,则是十分没落的料理。日本菜单中,不论是汤、小菜或生鱼片,都十分美。即使光看不吃,就视觉的欣赏来说,上餐馆也是很有价值的。”

日本画家隔了远远的距离嘲笑着地球另一端的同行,你呀,你的色拉里有什么呢,顶多是杂菜罢了。生长在洋风盛行时代的夏目漱石,和那个时候所有的没落贵族一样,永远都不忘记嘲笑西洋人一句,至少从我们的角度看,你们的料理是没落的。那种“翠蕨倚朱虾”的意境,夏目漱石说是你们的奶酪勾勒不出的。看着这样让人觉得醍醐灌顶的言语,真觉得下次上日本餐馆的时候,也该怀揣大师的文集去,只可惜我们生不出大师那样的脆弱之胃,罪恶之心,充其量培养出一张挑剔之口来。■ 美食烹饪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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