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水污染与“长老”权力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佟达)

晋江水污染与“长老”权力0( 在陈埭镇的一次火灾事故中,由于没有充足的水源,消防队员只好在臭水沟取水 )

晋江里“不干净的东西”

“我憎恨他”,陈埭西兜村的村民丁直中说这句话时有些接不上气。他口中的“他”是当地宗族中一个分支的长老丁水得(化名)。丁直中的父亲前年得癌症死了,他的邻居——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中年人最近也得了癌症,而他“最近也染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病,身体总发虚”。按照丁直中的推断,就是他们宗族长老和那些亲戚开的厂污染了水,他们的病就是喝那些水造成的。“可惜我是个没文化的人,没有证据说这和水的污染有关,但是我相信绝对脱不了干系。”

丁直中的房子里储存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水桶、脸盆的水。“这里的挖的水不仅不敢喝,连洗漱都觉得不安全,自来水虽然经过几道程序的排污,常常还浮着一股油污,只能当作梳洗用水。所以只好向村外买水,每桶重量为50公斤的清水需3元,而家庭条件(经济状况)较差的居民,就到很远的地方去找水、挑水。”

事实上,记者一走进陈埭西兜村,尖利的酸味马上扑鼻而来。丁直中见记者捂着鼻子语气轻嘲:“不习惯吗?这就是钱的味道,在我们这,要赚钱就得忍受这样的味道。”

双慈桥下,记者看到的是一条垃圾成堆的内沟河,翻滚着恶臭向东南方向流去,丁直中指着河的流向说:“接着下去是青阳、安海,然后到了出海口的东石、金井,污染汇集在这条曾经养育晋江人民的江道中,沿途变得更加稠更加臭,最后终于排进了大海。你到东石去看看吧,以前谚语说‘东石人每每还可以吃瓯(牡蛎)’,现在他们都不敢吃本海的海鲜了,特别是瓯,一剖开内腹满满都是黑黑的油污。”

( 晋江入海口,冬泳爱好者的无奈之选 )

沿着河道来到安海国税局旁边,眼前的景象让人大吃一惊:一条蜿蜒的溪流,清一色的黑色调,像是铺了层厚厚的沥青。在阳光照射下,微微泛着刺眼的光。夹在淤泥中流淌的溪水,似乎刚刚才冲刷过煤堆,也呈现出惹眼的黑色。整条溪散发着刺鼻的腐臭。

说起这条溪,旁边西畲村村民怨声载道,这条溪对他们生活的影响太大了。“西畲溪的味道实在可怕。一闻都想吐,闻久了,胸口就像被人塞了团棉花,紧得很。”村民陈胜说,“以前,这条溪很清澈。现在,这条溪却是五颜六色,有时红,有时黄,有时黑,就是没有透明过。以前,村里人都是吃井水的。现在,大家都改吃自来水了,甚至本村种的蔬菜,因为经过溪水的浇灌,大家都不敢吃了。”两三年前的夏天,他用井水洗澡,结果,头部、背部又痒又痛,医生说是皮肤病。现在,他的头部、背部还常常发痒。陈胜说,村里有很多人和他一样,都因为碰了西畲溪的水,患上了皮肤病。不仅如此,村民还怀疑,这些年,村里患癌症的人数增加也同西畲溪受污染有关系。

晋江水污染与“长老”权力2( 制鞋工业带动了晋江的经济发展,同时恶化了晋江生态 )

作为佐证,丁直中给记者举了个例子:“早在1994年村里有很多人为了参军去体检,竟60%不合格,得了乙肝,那时候大家就说水有问题了。1998、1999年我们村里大发展,几乎每5户人家就有一个厂子,村里的一些比较穷的人还坚持喝井里的水,结果2000年时爆发了一场中毒事件,从那以后大家就不敢喝这里的水了,但是我们此前喝了多少这种水啊。”

就在记者要折回陈埭的时候,车流突然硬生生被截断了,公路前方响来一阵闹耳的鞭炮声,开在前头的车搭载着一尊黑面王爷的神轿,后面跟着几百辆大大小小的车,车身两旁绑满镶金字的红幡,只要有车窗的地方都有绑着红绳的扫帚探出,平空做着打扫的样子——“这是‘刮香’”,同车一个戴眼镜的当地青年告诉记者,“就是让宗族的守护神领着村民驱邪扫鬼,我们这里人认为,有灾难是因为地方有‘不干净’的东西。现在这种活动异常多,因为最近生病的人突然多了。”“他们所说的‘不干净的东西’是鬼。”坐在记者旁边的一个老人补充道。车队过去,记者搭乘的公共汽车上,开始议论纷纷,旁边的老人用浑浊的语气嘟囔着:“他们老是拿祖宗压人,其实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不干净的究竟是‘鬼’还是‘水’!”

制鞋业的“污染强迫症”

晋江是中国最大的旅游运动鞋产地和世界运动鞋的重要生产基地。目前晋江市拥有鞋业生产经营企业3000多家,从业人员超过35万人,年产值超逾150亿元,出口额12亿美元,产品远销世界80多个国家和地区。

据华侨大学环境保护设计研究所所长杨玉洁教授的分析,恰恰是晋江引以为荣的鞋业恶化了晋江的生态。“污染大部分是由制革引起,制革的产生的废水,含有化学耗氧量、生物耗氧量、硫化物、铬和氨氮。化学耗氧量、生物耗氧量和硫化物能导致水发黑发臭,铬为可疑致癌物,而氨氮则主要危害水里的鱼类,且长时间以后,会转化成致癌物。制革的用途大概可以分成三大类:鞋业、服装和箱包。而这些恰恰是晋江的支柱产业。”

在鞋业企业最为集中的陈埭镇,不论是四境、溪边、岸兜等几个工业区,还是村庄的房前屋后,或是内沟河岸、晋江海堤旁,触目之处都是成片成堆的制鞋下脚废料。晋江流域的陈埭11.3公里海岸线,也几乎成了“垃圾线”。围海造田新增的4000多亩地,地层也充斥着黑不溜秋的鞋革废料,下面到底埋了多少万吨垃圾,谁也说不清。

不过,难以治理的最大原因是“这些企业实在太分散了”。“家庭作坊式的小规模制鞋企业,仍占晋江鞋厂总数的80%以上。他们在自家的房屋里实现低成本的原始积累。需要扩大规模时,这些小作坊就会在自家房屋的房前屋后又搭盖起了小生产车间。由于这些家庭作坊散落在村镇各处,而鞋业的发泡、布料、皮革等废弃物也随之被丢弃得随处可见,致使清理垃圾和排污工作的难度增强,当然也大大增加了垃圾处理的成本。”杨玉洁教授说。

“这样的经济状态和晋江特殊的宗族组织不无关系。”长期研究闽南经济的王军明教授说。北京大学教授王铭铭就是闽南人,他惊奇地发现,随着经济发展,晋江的宗族以及宗教崇拜非但不减弱,反而兴盛起来了。“根据在美国的中国研究学者丁荷生的实地调查和估计,到1992年整个福建省重修的民间神庙多达三万个,每个县有三百到上千个神庙被修复,同时多数的家族村落已经恢复它们的祠堂。在民间的庙宇和祠堂被修复的同时,一大批传统的仪式和象征(如地方保护神像)也回到地方文化舞台上来。我自己的调查证实,在闽南90%左右的祠堂和神庙都被民间修复了。”王铭铭对记者说。

王铭铭说:“宗族是一个管辖着精神上的信仰和外在事物的统一管辖体,左右着这边人的道德判断,宗族又是一个组织非常紧密,人们都说闽南人最恋家,就因为在他们的成长环境里,一个人最大的荣耀就是能荫护自己的家族和亲友。晋江的经济起步于1980年左右,就是改革开放后,我在塘东村曾经做过统计,50%的企业是一个宗族里头亲友共同筹办的企业,50%则是华侨投资的,当时晋江比起外地多了一个侨胞投资,正是宗族内在的信仰把华侨们叫回来了,而且,宗族因为集中,还有强大的集资功能。”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晋江家庭作坊特别多了。因为只要在宗族内有一定影响力就能迅速调动大量资金,如果有海外关系就能有强大的投入和市场脉络关系,所以晋江的企业不仅多而且一般都规模小,然而可能正是宗族体制下这样‘遍地开花’的经济模式造成了晋江水污染。”王军明教授说。

宗族下的经济生态

“什么叫做宗族,就是宗教加家族,用信仰和亲属血缘集结这里的组织,成为最主要的管理力量。”东石黄氏宗族长老黄长恒这么定义。在晋江这个福建省最富裕的县,走不到50米就可以看到一个寺庙——宗族有宗族保护神、地方有地方保护神,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个佛龛,厨房供奉着灶公,在特定节日还要祭祀“床头母”。这里的人还认为,祖先死后也成了能保佑当地人的神——祠堂成了这里信仰的另一个中心,祖宗们和大大小小上千种的地方保护神一起汇成了这里内在管理的精神权力,而实施者就是宗族。这就汇成了一个绝对的力量——宗族管辖着宗教信仰、管辖着生老病死,“甚至还有你死后的事情——出殡以及到阴曹地府后重入祠堂的程序”,事实上,在晋江的乡村,宗族长老往往是村长,结合着政府的权力成为一个地区不可侵犯的头人。

然而,市场经济还赋予他们另一个角色——厂长。当长老从看似超脱的地方管辖者——村长,到利益的利用占有者——厂长,平衡被打破了,宗族权力成为运用于一个宗族或者一家人的无穷权力,一种无法制约的不平等绝对权力,用丁直中的逻辑,父亲和自己的病,就是他们支头的宗族大老丁水得造成的。

据丁直中的说法,丁水得是宗族里的大老,握有批地权、管理权,1978年改革开放刚开始时候,他用自己的权力承包了地区本来有的厂子,然后从上面拿一个制鞋的项目,开始造鞋。“他能拿到厂子就是他运用自己权力的结果,而且你也知道造鞋是很污染的工作,当时我们一方面也不懂,另一方面他是大老,我们也不好反对。后来赢利了,他开始扩张,不仅开设分厂,还把他所有亲戚都拉进去了,或者依靠他的关系自己开设厂子,我们都当起了他的工人。做鞋的胶水很毒,我觉得父亲的病是那时候染上的。不过更大的污染还在后面,做鞋用过的水不断往地下排,这是我们生病的最大原因。”

事实上他曾想过自己也开厂,“不过我本来的积蓄就不多,又没有华侨支持,而且,我在宗族里面的影响力不是太大,哪里调得到钱”。同村的陈忠仪在90年代也曾经想开鞋厂,但是“批地的手续一直没落实,而他们姓丁的往往在随便的一块空地上就建起厂房,如果一有单位来查,村里面就会提前通知,把门关上,说是村里的仓库”。

“在陈埭宗族,已经成了最大的经济等级,在本宗族里面,以大老为核心,离原点越近的所获取的利益越大,能得到的权力照顾越多,经济就越发达,在一个地区,宗族越大,整体经济能力就越客观,你看看,有钱人都是亲戚,这不是偶然吧!”陈忠仪说。

然而丁直中不敢和他们闹,“因为我怕”。这个中年男子不掩饰他的担心:“在陈埭最大的宗族就是丁氏,你看安踏、三兴、德尔惠都是姓丁的,而且这些有钱人因为经济上的优势往往都是地方上的长老,管辖着族里的一切事物,我们哪敢和他们闹。比如娶媳妇,按照我们这边的风俗是要去请宗族里面的神过来的,而这些庙的董事会就是他们,比如我们这边的人认为人死后要到阴曹地府,如果你的神主牌没有放进祠堂里面,你死后就没办法被祖宗接进去,你就成了孤魂野鬼,连死后都不安宁。”

记者采访结束要离开的时候,丁直中还特意带记者来到一片别墅区,他指着一群豪华的别墅:“这家的人搬到厦门了,这家搬到泉州了,他们都是这里厂子的老板,他们弄脏了这里,然后带着钱跑到其他地方享受,留下污染的工厂,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都曾经是这里宗族的长老。” 权力水污染晋江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