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阜新“2·14事故” 一个矿工家族的矿难史记录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龙灿)
( 2月18日,孙家湾遇难矿工遗体开始火化 )
矿难史的个案纪录
2月14日凌晨7时,孙家湾36岁的周正军刚过完年,离家走向海洲立井。临出门时,妻子告诫他早点回家,这天是12年前因煤矿冒顶致残的父亲66岁的生日,下午一家人约好为老父亲祝寿。
下午3时40分许,海洲立井附近的小村子五龙南沟的居民感到大地一阵晃动,房子哗哗直响。但他们并没有在意。从村子下开矿以来,这样的摇晃已是家常便饭,10分钟后,矿上传来恐怖的消息——几百个工人正在井下。
与此同时,阜新市太平区孙家湾社区66岁的居民周中贤接了一个电话:井下瓦斯爆炸。这个18岁参加工作,有38年井下经验的老矿工当即两手发冷,心里发紧。儿子周正军此时正在井下,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那天是西方的情人节。10公里外的阜新市区玫瑰花和巧克力卖得正火。
( 幸免于难的矿工们在井口迟迟不肯离去 )
周中贤踩着厚厚的积雪赶到矿上,井口已经戒严,一些工人已经从井下上来,但他没有看到一个与儿子在同一工作面的人。他见人就问,但谁也不知道井下究竟发生了什么。矿上的人告诉他:“回家等消息吧。”
矿总医院救护车往来呼啸。周中贤赶紧让大儿子周正发去医院,但医院也早已戒严。大批家属在矿井和医院之间穿梭,在刺骨的寒风中漫无头绪地寻找自己的亲人。他们都和周正发一样,寻找没有结果。
( 搜救小组从井下返回地面 )
回到家就是漫长的等待,一天、两天。和大多数矿工家属一样,电视里有关矿难的新闻是周中贤一家获得消息的惟一途径。
2月16日凌晨0时许,当地救援队连夜紧急搬运遇难矿工尸体。经过一夜紧急抢运之后,210具遇难矿工遗体升井。凌晨7时,现场戒严解除。这天上午,周中贤等来了当地政府组织起来的安抚失踪矿工家属的工作人员,孩子失踪。周中贤知道,在瓦斯爆炸后,井下氧气早已耗尽,毒气弥漫,失踪仅仅是一个安慰性的说法,生还绝无可能。
( 矿难发生后,搜救人员正在矿井口运送遇难者遗体 )
这一天,从高德市场到孙家湾社区,公布了80多名矿工死亡的消息,但矿区一片安静,只有偶尔出现穿孝衣的孩子能很快吸引一群记者的目光。海洲矿工人张友诚说,在矿区,死亡并不新鲜。
当再次面对记者的时候,老矿工周中贤出奇地冷静。周家4个男人都在煤矿工作,他说,这一天迟早会来。十多年来,矿难成了这个家无法割断的记录。1990年,周家的大儿子周正发在一次瓦斯爆炸中遇险,在井下昏迷3个小时后侥幸逃命,从此就因为恐惧而离开了井下在矿上打零工,有活干的时候一个月能挣300元。大儿媳妇没有工作,孩子上学,他们必须要靠老人的退休工资救济才能基本维持生计。1993年12月31日,效益不好的单位为了避开支付元旦节日加班工资,让周中贤下井检修,在井下的一次电击事故中重伤,住院3个月捡回了一条性命。就是这一年,周正军的岳父在井下遭遇冒顶,被抢救出来后终身瘫痪。周正军19岁从阜新煤矿技校毕业,学的是通风专业,分到了孙家湾煤矿做通风,每月工资600多元。后来结婚,有了女儿,为了多挣1000多元的井下工资养家,主动要求下井。周中贤说,在经济窘迫的压力下,它尽管担心,但没有坚决地反对儿子的选择。他对儿子的最后记忆是除夕夜,休假一天的小儿子和哥哥回来看父母。两兄弟各倒了一缸酒喝着,孩子离开时,母亲一路喊着“下雪路滑,路上小心点”。儿子再也没有回来。
周正军的死亡为周家的矿难家族史画上了休止符,其11岁的女儿和精神不好的妻子成了周家新的负担。周中贤为孩子的死亡下的结论是“人为财死”。
在孙家湾以及阜新的任何一个矿区,几乎都是青壮年男人在矿上或在外面做工,孩子上学,女人在家闲着。213名矿工死亡之后,扔下清一色的失业妇女和未成年的孩子成了一个沉重的话题。在记者下榻的阜新龙腾宾馆,年轻的服务员肖燕的父亲在几年前的矿难中死亡,她打工每月500元的收入成了家里重要的经济来源。
善后处理迅速而高效。到2月19日晚8时许,最后一名失踪者还没有找到,已经有71个遇难矿工的家属得到了赔偿。根据矿业集团制定的优抚方案,周正军的妻女共可以获得约20万元的赔偿,而其父母没有赔偿,理由是他们在矿上有“老本”(退休金)。
被扩产绷断的安全链条
事故发生第4天,据抢险指挥部公布的消息,死亡213人,伤29人。一人失踪。其中80%是本地城市居民。
事故发生2天后,遇难矿工杨广斌的妻子回忆,丈夫只休息了除夕一天。因为矿上有规定,不能请假,旷工一天扣50元,第二次150元,第三次300元,第四次开除,不问原因。在这样严厉的处罚下,没有人敢旷工。对这样的规定,矿工们说,煤炭紧缺,矿上的产量承包人要完成预定的任务才能拿到奖金。他们一直是三班连轴转。
在所有当天当班的工人中,只有一个人违反了禁令,来自四川的矿工何海因前一天和人打架伤了胳膊,无奈旷工,他本人所在的工作面无一人生还。他因打架而死里逃生。
阜新市政府安抚组的工作人员李林说,阜新有一个装机容量70万千瓦的发电厂,还有四个热电厂,煤炭供应十分紧张。特别是入冬以后,各地都要煤,煤炭供应的矛盾十分突出。春节期间,阜新发电厂70万千瓦机组只有50万千瓦机组在正常发电。
与之相对应的是,阜矿集团艾友煤矿2004年商品煤产量202万吨,创历史最高水平。从2001年开始的全国一片要煤声中,孙家湾煤矿就提出了“小矿要有大作为”的口号,根据其已经公开的产量进度显示,该矿2004年上半年的计划完成采煤量为65.6万吨,而实际完成77.6吨。而下半年的供求矛盾加剧,生产压力剧增。
在此次矿难之后,阜矿集团所属的煤矿全部停业整顿,每天损失900多万元。阜新电厂向矿业集团捐赠现金50万元,作为支援合作伙伴以优抚矿工家属的资金。
据海洲露天矿职工孙明成介绍,为了在生产中加快进度和便于责任划分,海洲立井的矿井掘进分包给了温州老板林某,另一个工作面分包给了发进队。而在实际工作中,关于井下各工作面并不能直接快速协调和指挥。矿工何海介绍,海洲立井下装有上千个确保安全的顶电器,其工作原理十分简单而有效,只要采煤工作断面的瓦斯浓度超过安全警戒线,这些顶电器就会自动将工作电源断开,这时,井下所有工人应立即停止工作,并迅速撤离。但在此次事件中受伤的刘余海和王国清说,一直到事故发生,他们都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顶电器罢工了。
在事发两天之后,矿业集团在第一时间公布的信息是矿震导致了瓦斯探测仪失灵,最后导致瓦斯爆炸,其中一个信息是当地地震台网检测到了事故发生时矿井下发生了3级的地震。而该数据只能显示结果,是瓦斯爆炸本身的震动还是先期矿震尚无定论。
2月16日中午,记者在偶然闯进专门负责海洲立井矿区通风安全的孙家湾煤矿通风区办公大楼时,自称是孙家湾煤矿通风区工会主席的李自力表示:事故发生时,所有通风大系统监测运转均正常,事故发生前,他们还进行了半个小时的“安全戴帽”。
阜新矿业集团的副总经理张云富在2月16日凌晨开始的新闻发布会上介绍,40个小时之后,抢险已经进入尾声。对死难矿工家属的赔偿标准也已经制定出来,正报请辽宁省政府批准。在他的发言中,对此次矿难后矿工家属的理解多次表示了感谢。记者注意到他还反复使用了一个词,矿区职工对矿的“依恋”。在采访中,张云富的“依恋“一词绝非信口开河。
在事故发生后,五龙南沟居民、矿工杨兵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直接被妻子拉回了家。原因是“丈夫还要下井,说得过多可能被矿上开除”。当有媒体记者指责她自私,为钱而不顾丈夫安全时,这位妇女反唇相讥:“你每月给我2000元?”■
阜新脱煤突围迷局
2000年,阜新市的GDP总值是65亿元,2001年是70亿元,2002年是85亿元,2003年要突破102亿元。在新一轮煤、电紧俏的时期,阜新GDP的快速增值和现实的矛盾让阜新的脱煤突围变得扑朔迷离。肩负50余个资源枯竭型城市转型试点的阜新,负重脱煤突围走了多远?
近20万城市人口处于138元的最低生活保障线以下,占城市人口总数25%;农村贫困人口60万,比例超过50%。涉及十余万人的采矿沉陷区搬迁困难重重。
新邱区第二人民医院这个当年热闹非凡的医院因沉陷已不复存在,国家拨十多亿专款新建的沉陷安置区一字排开。3000余户居民每户缴纳数千到一万元不等住进安置区,但就业的压力再次让居民们一筹莫展。
安置区70%的住户一家三口都吃每月138元的低保。买一袋面粉80元。尽管如此,但多数人还是没有走出去的决心。年龄大了,打工没人要,做生意没有本钱。“除了挖煤,我们什么也不会干。”42岁的潘秋良说。
2月17日中午,42岁的庄杰带记者上他家,一开门,庄的妻子刚起床,见来了人,面无表情坐在沙发上发呆。
“这一切都是煤炭资源枯竭带来的麻烦。”原海洲露天矿职工徐志国如是说。
10年前,阜新矿务局有海洲、新邱露天矿、高德等八大煤矿。其中新邱等三大煤矿已经资源枯竭而亡,第一大矿海洲也正在破产的边缘。
徐志国的家在五龙社区。说是社区,五龙南沟实际却是一个聚集在山坳里的小村子。破旧的民房,满地的垃圾。为了加快城市化进程,一夜间,这个小村子就成了阜新市大平区的一个街道社区。城市的标志其实只是村口的民房上一块五龙社区街道的牌子。
有30年工龄的柏建树解释了沉陷的原因:上个世纪50年代,苏联援建了附近的大型煤矿,一直到70年代末,都严格地执行了水沙石回填井下采空区,采完煤之后,用粗管道将水、沙石混合物灌注到采空区。但从80年代开始,煤层越采越深,成本急剧增加。为了节约成本,无论国营还是个体矿主都不再回填。
站在村子里,长6公里,宽3公里、深达数千米的巨大天坑就在眼前,因煤炭暴露在空气中导致的自燃浓烟四起。这是海洲露天矿50多年的结果。“海洲原本可以再开采20年。”海洲退休老职工李海胜说,“露天矿必须遵循螺旋形开采,但近20年来的开采只盯住煤窝子。现在矿井成了深陷的锅底,铁轨铺不进去,汽车运输成本高。开采难度极大,塌方和滑坡是随时可能降临的灾难。海洲矿在事实上已经死亡。”
据阜新沉陷办的人介绍,他们2001年4月曾经对所有的沉陷区进行了一次调查。上百年采煤造成了沉陷或可能沉陷的面积达600平方公里。更为麻烦的是,20年后,麻烦会依然继续。
阜新市委书记王琼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不无骄傲地透露了一组数据。2001年,阜新被作为国家资源枯竭型城市经济转型的试点城市,GDP迅速增速,“九五”期间平均是2.1%,1999年是0.4%,2000年是0.2%,而2001年的增速提高到了8.5%,2002年是20.4%。2003年1~9月份的增幅也达到了20%以上。他们目标是将阜新建设成为经济发达城市,创造一个世界奇迹。
就严峻的现实和GDP奇迹的疑问,阜新经济发展局局长王治虎谨慎地表示,目前还是阶段性成果。阜新经委副主任崔耀武这样解释了3年突围的部分成果:引进了河北宝来、上海大江、河南双汇等大型企业。新成立的区级行政单位、作为阜新经济转型实验田国家级农业科技园区政治工作部主任李志说,到现在为止,科技园引进的6家上规模企业中,2002年到2004年,共实现利润1821万元,在岗职工1400人。
阜新突围的另一个成果是将矿工向规模农业分流。已经破产的新邱露天煤矿数十名中层干部在2002年临危受命,率先以买断的形式脱离煤矿,开始了大棚种植。新建的15个农业园区和30个专业小区……2565名矿工因此有了新的工作机会。
没有人详细分解这些尝试和成果在阜新GDP增长中的所占的比例。
阜新市委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人士透露的信息是,阜新GDP快速增长的时间几乎与煤、电紧缺、特别是煤价飞速上涨的时间表吻合。国家支持的大型基建项目为促进GDP的增长也功不可没。到目前为止,煤炭收入依然牢牢占据着阜新财政收入半壁江山。其中,阜矿集团2004年的收入就达26亿元。而阜新电厂是阜新市第二纳税大户。煤、电的霸主地位没有动摇。
阜新电厂建设处处长贾云波透露,2004年9月,阜新电厂依托当地的煤炭资源投资27亿多元动工兴建两台35万千瓦的火力发电机组,两台机组将分别于2006年底、2007年完工。据悉,该项目曾一度引起煤城脱煤突围方向之争,反对方的理由是“全国煤炭消费快速增长,每年递增都在2亿吨以上,阜新脱煤突围不能再入煤城”。但在电力极度紧缺的现实,以及阜新市委提出“稳煤强电,形成煤电新优势”的战略决策下,有限的争论以该项目的开工而结束。在“2·14矿难”之后,大家不得不回头审视阜新的脱煤过程时发现,阜新电厂未来的燃煤之困再次成了悬而未决的问题。■ 阜新矿业集团矿难史家族煤炭一个矿工记录阜新事故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