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来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节后病”是继各种年节之后被成功开发出来的另一种“需求”。据说此病以暴饮暴食以及“生物钟发生改变”为主要诱因,临床表现为各种消化系统及心理疾病。近年来,前者的发病率或因饮食日见清淡而有所缓解,而后者却有愈演愈烈之势,也就是说,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年节后,尤其是长假后一周之内普遍感到分外焦虑,情绪低落,不想工作。
病是开发了,惜乎未有解决方案。以我之见,乐极生悲是天底下最难受的病,更是最难医的病,治疗思路上,最忌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要正确对待此类“事后”的善后问题,不妨横向地参考一下性生活心理研究上业已取得之各项成果。
我个人的性生活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在理论上提前接触到“善后”问题。人生不幸识字始,对于青春不幸萌动于上世纪70年代的识字者而言,《赤脚医生手册》(上海市出版革命组出版,1970年9月第1版,1970年9月第1次印刷),几乎就是当时所能接触到的惟一的、合法的并且图文并茂的自学成才者之启蒙教材(同样铁证如山的是,余秋雨老师肯定没有参与这个写作班子)。《赤脚医生手册》可能救过许多人的性命,作为性启蒙自学教材,《赤脚医生手册》当年虽未能救我于水火之中,但是从70年代直到今天,却有四字真言在我脑海里经久耐用地挥之不去,其曰:“呼呼大睡”。完整说法其实应该是“男同志(在事后)不要只顾自己呼呼大睡”,而应该关心女同志,bla,bla……
男同志为什么就不能呼呼大睡?原始文本中肯定有详尽交代,只是对一个初中文化程度的男读者来说,字肯定是认齐了,道理也肯定是不懂的,牢记的只有绝对命令——“不可呼呼大睡”。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然而“呼呼大睡”却一直像一句咒语,浮现于每一次“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之际。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其兴也勃焉,忽焉其兴也”,男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女性来得慢,去得更慢。如果性交是一种病,“病来如山倒”说的是男方,“病去如抽丝”指的就是女方。故即便双方共同达到了高潮,男方于“山倒”之后,亦不可弃女方于不顾,绝尘而去,而应保持“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风度,将热度在高潮之后持续保温一段时间,耐心地陪同女方将烦恼丝一根一根地抽去,不可硬上马,必须软着陆。很显然,就“节后病”而言,弃我而去的昨日之节日,就是那个呼呼大睡的男同志,身旁那位郁闷的女同志,不消说,即饱受“节后病”伤害的你我是也。
道理再清楚不过,惟一不解的是,“呼呼大睡”这四个字为什么会与上述老生常谈同样地脍炙人口,又何以竟成了“不负责任”的同义词——性别、教育及成长背景与我完全不同,即肯定没有读过《赤脚医生手册》的张小娴就曾白纸黑字地写道:“女人最介意男人在事后呼呼大睡。”“事后不要缠着男人说话,应该理解他们是很疲倦的。大部分男人都是在这个时候,被女人有机可乘,将他去势。”
除后一个判断显然因作者本人的缺乏实践而有违常识(主要就“去势”在技术上的最佳时机而言)外,小娴大抵还算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相对于男性“朝闻道,夕死可矣”之顽劣不化来说,“后来”的矛盾无非是一个“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的问题,时间关系。其实,男人在“山倒”之后立马掉进谷底的那种沮丧,那种万念俱灰,除了搪塞以“呼呼大睡”,又岂是女人所能理解?而当一个男人活到了连“山”也看不见,甚至记不起“山”为何物的时候,回首一生,那种今是昨非,那番痛心疾首,又岂是他自己所能接受?从长计议,“呼呼大睡”虽不算善类,但更不可取代以“事后烟”之类,后者更容易触发悲观的哲学思考,启迪厌世的广袤思维,倒不如乖乖地陪对方说说话,聊聊事后天。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也聊以敦厚人伦。
跟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相比,能使上述问题一概迎刃而解的自然是梅开二度。清人张潮曰:“笋为蔬中尤物;荔枝为果中尤物;蟹为水族中尤物;酒为饮食中尤物;月为天文中尤物;西湖为山水中尤物;词曲为文字中尤物”。向以为,七大尤物中,令人惶惶然无以善后者,惟蟹而已矣。一定要把男女也计算在内,“男女之尤物”无疑是做爱。对待大闸蟹这一“美味终结者”的味觉善后,我能想到最浪漫也是最诚实的“蟹后”,就是再吃一只。
同理,做爱的最佳善后,便是再做一次。可是,仗着火力壮,一味死磕,终究谈不上什么善终。治疗“节后病”,基本上也就是这个思路,更为可行的是,年不能立马再过一次,好在一年之中尚有更多的佳节排着队迫不及待地接踵而至。假如春节已经过去,情人节(清明、端午、三八、五一……明年的春节)还会遥远吗?今宵苦短,来日方长。与其兀自沮丧焦虑,何不满怀对“来日”的憧憬,搂着呼呼大睡的“去日”一起呼呼大睡一场呢?■ 赤脚医生手册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