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和他的“催眠曲”

作者:朱伟

(文 / 朱 伟)

拥有很多唱片与版本的人,经常站在CD架前茫然——很难选择究竟听什么。就我自己选择的概率而言,如果以莫扎特、巴赫做比较,选莫扎特的概率肯定要高于巴赫,因为莫扎特可听的东西太多。但如果说单张唱片收听次数,就一定是巴赫。巴赫是可以一天天、一次次不断地听的。巴赫音乐中,我本来听得最多的是《平均律》,最近则每天都是《戈德堡变奏曲》。

我一直觉得,喜欢上一个作品,总是一次神遇的结果。比如因偶然遇到俄罗斯钢琴家里赫特(Svyatoslav Richter)充满诗意的演奏,我就先喜欢上了《平均律》。同样,因为对加拿大钢琴家古尔德(Glenn Gould)演奏的不断感悟,喜好这首《戈德堡变奏曲》又超越了《平均律》。在我理解中,这个古尔德好像就为巴赫音乐在我们之间的传播而被上帝遣送到了这个世界,他来这个世界好像就为完成他对巴赫古钢琴音乐的思考。而其中真正倾尽了他毕生精力的,就是这首“戈德堡”——他1955年23岁到美国的首场独奏音乐会就以演奏此曲引起全世界轰动,之后以25年时间将它精雕细琢,1981年重新与SONY公司合作数码录音。这次重新录音整整用了37天,据说每天都是从下午4点直到第二天凌晨,每一个乐句的效果都反反复复地推敲。这样的精雕细琢,从头到尾音色漂亮极了。这张唱片由此可以说是他给自己结成的一个美丽的茧。我的朋友廖嘉伟说,古尔德从巴赫开始,以巴赫结束。而我以为,此曲将他自己一生的生命能量与巴赫的生命能量一起结晶成了完美的钻石。事实是,这张唱片录完后一年半,他就死于突发的脑溢血,享年50岁零9天,唱片出版发行于他逝世之后。

巴赫这首作品作于1742年,当时他已经57岁,在莱比锡托马斯教堂任合唱队长。这是应当时驻德累斯顿的俄国公使凯瑟林(Hermann Karl von Keyserlingk)伯爵所约而作,酬金是一个装满100个金路易的金杯。这个凯瑟林是古老的库尔兰家族后裔,戈德堡(Johann Theophil Goldberg)是他的琴师。伯爵晚上失眠,安眠方式就是让戈德堡弹琴,他让巴赫以最高难的技巧考验戈德堡的弹奏能力,所以这首作品被称为“催眠曲”。何为催眠?我还记得张承志用过一个“夜潮涌来”的比喻,他用过一个词叫“浓夜溢出”。夜暗遮掩过来时最易挑起温馨的记忆,在记忆中睡意徘徊。用张承志的说法,此时静静地顺从,是为等待那融解的黑夜一寸寸地浸透这具肉躯。从这个意义,你可以理解这首“催眠曲”是当时头发已经苍白的巴赫坐在托马斯教堂的烛光之下,圣光从教堂顶端泻下来洒满他一身。这样宁静地等待融入黑暗/光明,巴赫借用了一首美到令你感叹万分的西班牙萨拉班德舞曲的主题,来寄托他感人的沉思默想。以这个主题,他演绎出30段变奏,最后再回到宁静的等待结束。在回到主题前的最后一段变奏里,他用了与伯爵有关的两首民歌:《被甘蓝、芜菁追赶》回顾伯爵家中的美食,《离开家已有许久》中最后的歌词则是“和你,和你一起进入软床;和你,和你一起走入梦乡”。

这首作品中主题的30种变化可以理解为各种各样的心绪。1993年,俄罗斯有个钢琴家加夫里洛夫(Andrei Gavrilov)曾在德国唱片公司录了一个演奏时间达74分钟的此曲版本,他说他弹此曲想起的是《旧约·传道书》中的“我恨恶一切劳碌,就是我在日光下的劳碌,因我所得来的必留给后人,这是虚空。故我转想我在日光下劳碌的一切心便绝望,因为日光之下劳碌累心,在一切劳碌之上得着什么呢?日日忧虑,劳苦成为烦恼,连夜间心也不安,这是虚空”。他认为30个变奏分别表现了人生所要经历的各种状态,比如狩猎、宴饮,各种舞蹈,每一个都有具体解释。从开始到结尾再感悟,则一切都是虚空。当然,音乐没法这样具体化,这样具体演绎的结果,是将巴赫钉死了。这样的巴赫没有了神性,所以这个录音中的巴赫完全是僵硬的。

世界上的钢琴演奏家千千万万,但能称上伟大的实在不多。古尔德的伟大,在我看就是他面对这首“戈德堡”,终于随巴赫沉思/神游到了别人所无法企及的纬度。我一遍遍地看他1981年以37天时间录成的那张演奏时间只有51分钟的DVD,刚开始曾认为他的姿态过于做作,但一遍遍看下去,就只有他把自己投注进去,与巴赫一起等待黑色的夜潮到来的那种感动。他使用的钢琴是他精心改造过的——减短了连杆,以保证触键的灵敏速度。他演奏时总把坐凳调到很低,以使自己能俯身于琴上,与钢琴互为倾诉。他的“戈德堡”以对那样深邃的梦的深情等待开头,随后就是对这沉思默想中的梦境一个比一个美丽、一次比一次深入的追思。其中有轻风细雨,轻盈到生怕惊动了那繁衍着的安宁;但更多的是一个个由弹性到晶莹剔透的温暖在快速演奏中像水珠般碰撞成音花四溅,这音花四溅很快堆积成圣光浩荡,又一波波恬静地荡漾开去。那双伟大的手在键盘上轻柔地飘飞、抚弄,巴赫的庄严便变得那般轻灵:美丽的滑音,音与音的逻辑关系变得那样耐人寻味;而声部与声部间津津有味的对话伴随潇洒得令人眼花缭乱的快速通过,层层叠叠的感觉生生不息。这其中他也有痉挛,也会有那种绷紧的坚硬,但更多的是好像沐浴到圣光的美丽的瘫软。他在不断沉思中触摸着巴赫的沉思,边弹边带着他那孩子般、像唱诗班伴随的歌唱。他自己于是就飞翔在巴赫那种神韵里,在他的沉思与巴赫的沉思间游移,你也就分不清巴赫的飞翔与他的飞翔。到了这时候,音乐脱壳而出了,生命好像也就跟着这音乐走了。

这首“戈德堡”算是巴赫的晚期作品,他的技巧到此时更多表现为快速到琳琅满目的触键,使无数音粒都能在瞬间迸发,缤纷成使你无法暇接。这种音与音的嬉戏变化无穷,在音的精灵的飘逸与聚散中,包含了太丰厚的能量。巴赫音乐是需要从他快的洒脱中去感受慢的抒情,他的古钢琴曲的演奏难度总蕴含在快慢转换的奇思妙想中。古尔德接触巴赫,首先也是技巧上对他的接近,他的触键速度别人难及,从快到慢,在那样迅捷的音的飞舞之后,那些轻柔的美丽呼吸也就被衬托成特别有表情。依我看,他对巴赫的寻找与巴赫对上帝的寻找,都在寻找中有一种不由自主,两者一起在这首作品中交汇,这张唱片由此也就绵绵而听不尽,越听就越感觉那静谧梦幻中所有音与音之间的关系都伟大、神秘、庄严而感人。 古尔德艺术音乐唱片巴赫催眠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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