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温暖的雪夜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这好像是刘白羽作于50年代一篇记不得是散文还是小说的标题,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它刊登在下乡时在我们宿舍里流传的一本被翻得特别肮脏的《人民文学》里。这篇散文或者小说的情节与意境已经完全没有记忆,但“雪夜”给予一个温暖前置的标题却一直萦绕我心。在东北下乡时,这雪夜的温暖是烫得烙背的炕,是火炉里火烧柴禾像火车头一样喘息的轰隆声。此时双层窗玻璃上融化的冰霜像是泪痕,有雪片羽毛般飘到冰碴与水汽交融的玻璃上,便瘫软成微小的水珠,变成泪痕的一部分。这时想到的就是“夜幽静而多怀,风触楹而转响”。而东北这样静静的雪夜实际并不多,更多是趴在雪地中的小屋整个都被狂啸的风所颠簸,天上、地上、房上的雪肆虐成一片,雪涛烟浪。推门出去,风似利刃,坚硬的雪在风的速度中像是密集的子弹,根本分不清天地。
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童年的雪是被绵绵厚厚地包裹着像蘑菇一样的小木屋,灯光是在蓝盈盈的雪上拉出很长灯影的橙黄。那温暖的记忆是,还钻在暖暖的被窝里,母亲就把凉凉的手伸进来。看看,母亲说,老天爷昨夜又做了好事。此时从被窝口探出一只眼睛,呵气里窗玻璃已被阳光耀得发亮。那时家里冷到所有毛巾都冻成两片折叠的薄薄的板,好像稍一折都会折断。母亲将衣服暖在夹层被子里,早上喝的粥装在竹壳热水瓶里,煤炉上水壶里袅袅飘着热气。这样的记忆,窗外的雪就是晶莹着的温润——让太阳照着是绵软的微微颤动的红,没阳光的地方,檐则被雪压成黑黑的凝重。童年的雪,“未若柳絮因风起”,轻盈中带有那种稚嫩的雪香,氤氲中没有气势,鲁迅所说“雨的精魂”的悲凉也体会不到。
早时感觉雪中的味道,都从梅那里去寻。也许就因为毛泽东那首《卜算子·咏梅》及“梅花喜欢漫天雪”一句的影响,揣摩味道在“雪意梅情”。“雪意梅情”中最有诗意当是“踏雪访梅”,也就是李渔所说,在感觉天有雪意之时,要带着“帐房”进山,三面封闭留一面以待赏雪观花。帐房中要备炉炭,为取暖也为温酒。这雪梅关系是,风送香来,香随寒至,雪助花妍,雪花怒放便成为雪艳冰魂。按文人雅士们的说法,最佳观梅之地在苏州邓尉,那里团团密密、重重叠叠到处梅花,称为“香雪海”。在梅花最深处有“吟香阁”,有《探梅歌》与李渔的诗意呼应;“雪花如玉重云障,一丝春向寒中酿。春信微茫何处寻,昨宵吹到梅梢上。”我感觉的意境中,这雪应该就飘舞于清亮夜色中,如在寒皎中的嬉戏。它们是漫天飘飞的精魂,召唤千树万树梅花开成刺目的漫山遍野,雪色岚光于是充溢悲怆气味。
古人写雪文字中,最经典者属南朝谢惠连的《雪赋》,其中写飘雪景象是,“散漫交错”,“霭霭浮浮”,“漉漉弈弈”。“散漫交错”也就是纷纷扬扬;“霭霭浮浮”,霭是悲风流霭,淡烟迷茫;浮不仅是飘荡,也有空寂。然后“漉漉弈弈”,“漉漉”是湿润成晶莹一片;“弈弈”本来是美貌,“忧心弈弈”,美也就成了感伤。这《雪赋》写飞雪,用“徘徊委积”与“萦盈”,“因方而为 ,遇圆而成璧”,都是纯洁高贵。那雨的精魂在感伤中翩然起舞,纯净地“萦盈”。落雪满阶,王维诗中说“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以素白洗涤又遮蔽了污秽,寥廓中当然也是感伤。要冲决这感伤,谢惠连的《积雪》之歌是:“携佳人兮披重幄,援绮衾兮坐芳缛。燎薰炉兮炳明烛,酌桂酒兮扬清曲。曲既扬兮酒既沉,朱颜酏兮思自亲。”美酒佳人,明烛芳褥,在酒足神迷中也就沉湎于思亲。但更多雅士认为,只有把明烛灭了,看雪光映出窗棂,雪影拂窗,才足以领略雪夜之静谧。我喜欢贾岛的“堂虚雪气入,灯在漏处残”。雪夜里的酒是不能少的,但屋里炉火要一半已尽一半还红着,这样才能感受“狐裘不暖锦衾薄”与“雪窗休记夜来寒”。
由此想,雪夜的温暖其实都是在雪的纯净包围中的感叹,一下雪,这世界变得静了,净了,人在雪夜中就像蜷缩在厚厚积雪覆盖中。我烙印中的东北漫长雪夜,刚下完新雪,无风,空气中残留着雪的晶莹,天变成特别清朗,银妆素裹,崭新得亮到耀目的屋顶烟囱里都整齐飘着袅袅的烟,那烟在纯净的新雪之上美成那样的绛紫。而下完新雪,又是皓月当空时,整个视野中雪原的银亮好像都会被那月亮吸收,将它鼓胀成那样之大,天地间变成那样透明空旷,你也就真正能体会《雪赋》中“月承幌而通晖”一句的味道。这种月华如冰,雪月相映中,从雪野走进林间,雪是一种干燥的声音,月光雪光一齐流在树干上,那些连影子都没有的树干便亮成更加挺拔。我们经常在这样的夜坐着雪爬犁去拉柴,严寒下要保证每个炉子整日整夜炉火不熄,柴禾就是山林里长了很多年的那些可怜的树。树属于林场,林场在那时就是禁伐的。我们白天坐马车或拖拉机偷进林场砍树,晚上夜深人静时再用雪爬犁将变成了柴禾的树偷偷拉出来。雪爬犁上装满堆得高高的柴禾,逆着月光雪光,变成一种深蓝色。回连队路上,老战士们反复叮嘱不要睡觉,睡着了是会冻坏的。但往往晃着晃着,眼睛就会睁不开了——那时我们都还是孩子,于是就会被一次次地叫醒。现在想最感人的是,在蓝色的爬犁上,有个老战士总是抱一抱碎树枝将我的脚埋进去,然后自己坐在上面,以身体护住我的脚不被冻坏。记得下乡第一年冬天,大家最怕上厕所——刺骨的风从坑下钻上来,蹲一会屁股就会被冻僵。于是雪后大家干脆在宿舍墙根垒起高高的雪墙,建成一个雪厕。我们曾非常得意于这杰作——风钻不进来,蹲在那里漫天月光星光,排泄物落地成冰,无异味而周边又雪香四溢,大家都觉得充满诗意。
想谢惠连《雪赋》里最出色的其实是最后对雪“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的议论。他感叹雪是“素因遇立”,所以“污随染成”。也就是说,纯净也最易被污染——雪花飘落过程中涤荡纷秽后凝成冰肤雪肌,但冰肤雪肌却不会有人怜爱,越纯净美丽反而越被世人践踏,零落成泥后,也就雪魄冰魂全无。
在东北的冬季,新雪变成肮脏后会再有新雪飘飘然替代,肮脏总被一次次遮蔽,要延迟到4月才大家都变成污泥。等檐漏滴答时,我们那个雪厕积聚一冬的臭气就全都释放出来,自然污浊不堪。 一个温暖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