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水殇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龙灿)

岷江水殇0

车队,车队。尘土漫天飞扬。

西出都江堰,213国道就拥堵着,沿岷江一路北上,但我们不见江水咆哮奔腾。车上山腰,紫坪铺电站高186米的大坝在山谷中拔地而起,岷江峡谷在这里戛然而止。川投集团投资数十亿,装机容量达76万千瓦的庞然大物即将关闸蓄水,从此,高峡出平湖。溯源而上,十多座电站将在干流上梯次排开,层层拦截奔腾咆哮的江水。但同车的人说,早在几年前江水就已无法奔腾,哪来的咆哮?

“岷江最多的景观是电站。到现在,整个岷江上游就是一个大工地和垃圾场。”年轻的羌族少女黄小英用平静的语气介绍自己的家乡,“气候越来越干燥,岷江的水越来越少。特别是在冬天,大多数地段,踩着江中的石头就可以过河。没有人知道岷江水量急剧减少的原因。所有仅存的河水都流进了电站的导流洞。”

江水从上游几公里的地方钻进人工开凿的山洞,钻出来后直接流进了电站厂房,然后下一个电站的大坝又等待着,再次将它赶进山洞。河床上,几公里长的干涸河床一段连着一段,根本看不见江的痕迹。只有在电站大坝的附近,才能依稀找回来曾经翡翠般江水的影子。开山之后的石渣堆在河边,连绵不绝。

尘土飞扬中,沿江两岸山崖伤痕。长途大巴缓慢爬行,播放着不知名的美少女青春组合震耳欲聋的音乐,这是应车上一对年轻羌族恋人的要求播放的“新歌”。在连续抗议无效之后,烦躁和新音乐如影随形。

岷江水殇1( 泯江上的村民 )

一路风尘,3小时之后、在暮色降临之前,在阿坝州有小香港之称的汶川县城出现在眼前。但这“小香港”临时停电。

岷江在汶川分了个杈,向左是杂谷脑河,杂谷脑河的上游是理县和秋季漫山红叶的米亚罗。向右,42公里之外是茂县、100多公里之外是松潘。蜚声中外的九寨沟藏在松潘身后,地图上,岷江的源头在此消失在一片曲折的等高线中。

岷江水殇2( 桃坪羌寨 )

小黄告诉记者:“别去了,一直到松潘附近,岷江都这样。”

汶川和茂县是川西重要的羌人聚居地。从远古时代起,这些北方的游牧民族经过长途的迁徙,在黄河与长江之间找到了自己的家园。像所有文明一样,追逐着河流,大大小小的羌寨散落在河谷台地、山顶。

岷江水殇3( 西部大开发十大标志性工程之一的四川岷江上的紫坪铺水利枢纽工程(2002年5月) )

当地企业相对较少,很多城市居民不得不想尽办法自谋职业。很多当地人因此开着面包车在车站招揽晚归的客人,从汶川到茂县,10元钱一位。

茂县中曲村的羌族青年夏兴义选择了摸黑回家。汶川停电的话题无人关心,在冬季,在电站星罗棋布的岷江河谷,临时停电很平常,原因是电都卖走了。5名乘客的话题在绕了几圈之后还是回到了挣钱上。种菜是夏兴义的主要收入来源。随着成都市的不断长大,夏兴义的家乡就成了为这些城市供应反季节蔬菜的后方基地。岷江河谷气候干燥、土地贫瘠,种菜的收入十分有限,他和寨子里的很多人一样,必须在农闲时到城里找活挣钱补贴家用。

平静的旅途在他半道下车的时候被打破。由于事先没有讲好价钱,他与驾驶员为支付10元还是8元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为了表示对驾驶员抬价的愤怒,他故意拿了一张百元大钞扔给驾驶员:“找来!”据说,性格刚烈的羌族青年中,这是一种温柔但并不礼貌的表现。

茂县石鼓乡中曲村。16岁的羌族姑娘顾永霞在家里等待父母的归来。一条公路从寨子边擦过,门前,另一条公路就在门槛边。尽管有电灯,但她家的伙房一片漆黑。她说,习惯了。

伙房的门口贴着七张奖状,这是她和妹妹上学得到三好学生的证明。因刚从火塘边出来,脸上黑黑的,沾满了木炭的痕迹。永霞告诉我,她已在两年前辍学,妹妹还在上县城初二。在家里只能供养一个孩子继续上学的时候,她没有选择。在中曲村,这是一户普通的羌族家庭。和那些山上的居民比较起来,他们的条件算不错。

别立村的过去和现实

出汶川北上25公里,距茂县县城18公里右拐,面包车艰难地在山路上挣扎了一小时,岷江右侧的二级台地上隐蔽着别立村下队——岷江峡谷的一个普通的羌寨。100多户人家,500余口人。

“曲水聚财”,寨子里的人这样形容自己寨子是一个风水宝地。没有人会否认这一点。岷江在山脚下绕了一个大弯,梯级的台地土层厚达数米。陡涨陡落的岷江水威胁不到寨子和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背后,大山呈太师椅状,平缓而安静。在岩崩极其平常的岷江峡谷,安全与富足永远是惟一的选择。

让老人们骄傲的理由是:“这里还是茶马古道的必经之地。北上的茶叶贩或南下的商人在这里歇脚,哪怕是在几十年前,别立村都是马铃声声不绝于耳。”

别立村的人对岷江的自豪是发自内心的。一个姓李的村民告诉记者,他们在夏天的时候也爱到岷江里去打鱼。岷江是取之不尽的冰箱,一个鱼钩,穿上一棵苞谷就可以拉上七八斤重的细鲮鱼来。在雪水里长大的鱼肉嫩啊,还有远近闻名的石趴鱼,你翻开石头,它还在上面趴着……小孩子钓一种小泥鳅,几秒钟就可以提起来。

更让人骄傲的是别立村的宽容,那些来自下游的汉人对这里也情有独钟,在此定居,最后融进别立村。寨子下面数不清的汉人墓葬群就是明证。几千年来,村民们都守着这些先人的墓群安静地生活。

寨子里的人说,羌族人生下来就会唱歌跳舞。寨子里家家户户的火塘边,温暖的万年火一代代地烧下来,高兴了,围火而坐,围火而舞。沙朗舞的一圈又一圈地延续着,不知什么是忧愁。在寂静的山头,羌笛的声音可以穿过整个寨子,尽情地享受着自己的欢乐。

不用说得太远,在几十年前,这里是一个让远近美丽羌花们喜欢的地方。

没有人清楚地记得改变从何时开始。公路悄然而来,随后听说电站在上下游出现。这时,他们发现与外面的世界相比,这里太贫穷。

当听说电站等于当地能富裕起来的时候,所有村民都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电灯很快拉进了山寨,这更让寨子里兴奋了好一阵子。真正的变化出现在几年前,寨子脚下吉鱼、同中两个电站开工,大量的工程队和重型机械开进了河谷。电站的开工,公路边的寨子里出现了小卖部和餐馆,别立村下队的人们很快发现,自己寨子的优势在渐渐丧失。由祖宗传下来的万年火和温暖的火塘留不住年轻人,年轻人能挣钱、举家走下台地在乡上、在公路边建房是能干的标志。

村民李进说,电站一个接着一个,河里的水钻了山洞。鱼儿没有了。河滩上沼泽、沙滩地被施工的碎石片取代,河床千疮百孔。就是有水的河段,能找到几两重的细鲮都绝对是惊喜。附近的餐馆里,细鲮鱼的价格从最初的几元钱一路飚升到现在的70元,甚至涨到了100多元一斤。

听说早在几年前,岷江的细鲮鱼、石趴鱼已经成了濒危物种时,他困惑了好一阵,然后一声叹息。

村民小李说,由于海拔较高,乡政府在这里发展果树种植。但苹果卖不了多少钱。

羌人尚武,不齿盗窃行为。别立村人的老人至今对发生在去年的一件事感觉十分丢脸。

2003年4月期间,当听来自山外的文物贩子说,寨子周边岷江上游汉代古墓葬群可能带来大笔的钞票,特别是一个胆大的村民挖出一件陶器卖了几万元之后,别立村沸腾了。于是一场持续两月的全村挖墓行动开始了。50余座在地下沉睡了几前年的古墓被村民打开,上千件文物被挖了出来。大批文物贩子闻风而来,别立村一夜之间丢掉了所有的淳朴和宁静。

但别立村人很快为此付出了代价。当地公安和各级文化部门、考古研究所立即行动,4个特别疯狂地盗挖文物的村民被逮捕,村民们默默交出了上千件文物。在这场疯狂追逐财富的闹剧中,几辈子都一起歌唱、一起跳沙朗舞、一起喝咂酒的村民之间出现了少有的裂痕。村民李某在挖掘古墓的过程中,不小心将严某的祖坟也给刨了,严某家族立即上门兴师问罪,最后以李某重修坟头、披红放炮,还按严某的要求封了20元的红包给严某一家认错了事。这个因此而高大起来的坟头典故成了远近寨子的笑谈,至今让他们抬不起头来。

被忽略的内容

一路数来,从汶川到茂县42公里内,3座电站已经开始运营。两座在建。咆哮着的岷江依然无迹可寻。

溯流而上,60公里外是叠溪海子,71年前一场巨大灾难的产物。当地博物馆如此记载:1933年8月25日15时50分30秒,叠溪发生7.5级的特大地震。当时群山崩塌,巨石如雨,整个叠溪镇下沉了70余米没入岷江。

叠溪古城,原称蚕陵,公元前就已设县制。震前的古城,坐落于高出江面二百多米的叠溪台地上,城中繁华街道,茶楼酒肆,有旅社有饭店,尽没水中……地震在瞬间发生时叠溪古城顷刻下陷,笔直地跌落,城周围二十余羌寨亦全部毁灭。四面的山峰撼动着崩塌滚落,堵塞岷江,形成了大小不等的十一个堰塞湖。

一个半月以后,地震形成的海子蓄水日久,又加上岷江源段大雨倾盆,江水骤增,堵江堤坝倏然崩陷,三海暴溃,所到之处,江上索桥、江岸房舍民居,悉数全被吞噬,扫荡殆尽。资料记载,两场灾难,岷江流域死伤共八九千人。

除了地震博物馆,我们没有找到更多那场灾难的痕迹。但在叠溪海子的边缘,现在天龙浮、金龙滩两个电站拦截的河水高悬峡谷。

四川地质大队的范晓表示了最强烈的愤怒,“岷江河谷的植被几乎都是生长缓慢而低矮的高山灌木,生态极其脆弱。一旦破坏,几十年、上百年也恢复不了。岷江河谷是地质灾害频发的地带。如此混乱且大规模地在岷江河谷建设电站,一旦发生重大地址灾害,谁为下游负责?”他认为,和文化被破坏一样,关于灾难的威胁同样被人忽略了。

尕里台向北,若尔盖、红原大草原和千里沼泽从这里开始。尕里台上,沼泽的积水汇入白河、黑河,在草原上蜿蜒上百公里,奔向九曲黄河第一湾。尕里台下,岷江的源头在一片雪野里消失。

范晓说,远古时期,羌人的祖先就从黄河流域而来,走下了尕里台,走到了长江流域。

茂县博物馆馆长蔡清则用一种独特的方式介绍他内心深处的岷江。

在博物馆二楼营盘山遗址展厅里,除了上千件精美的文物之外,有和三星堆、金沙遗址中同产自汶川龙溪乡的玉。其中,两具2003年出土、距今5000~5500年的完整人骨讲述了最直接的生活。这是在爱营盘山大型古人聚居区中心广场遗址发现的遗骨。根据死者张嘴呐喊和扭曲的痛苦姿势判断,这一男一女正值壮年的古人是在修建中心广场时,作为奠基而被活埋的。

被活埋的男性身高182厘米,在5000年前,这绝对是一个剽悍的勇士。我们可以推测出若干种可能,或许是在一场惨烈的战斗中,营盘山的原住民们打败了另外一个部落,俘虏了他们部落最伟大的勇士或者国王和他的妻子,用他们的生命纪念自己的胜利……

5000多年以后,他们的身体重见天日,在后人无限的崇敬和神思中述说一个遥远而真实的故事。在岷江河谷,还有多少这样的秘密在山体的爆破中灰飞烟灭?

在另一个展厅,一件战国时期岷江流域方国国君的青铜眉鼎铭刻了一句25字的碣语,其中有这样的语句:“……自作眉鼎,其万寿无疆、子孙永保用之。”

尽管生态变得有些陌生,但追逐幸福是人类永恒的目标。在外来文明和商业社会的冲击下,羌人和他们的大江,在同时改变。

12月26日是吃布舒寨的羌族姑娘莫春花和县城的青年黄金国举行婚礼的日子。在寒冷的茂县街头,一辆挂红花的桑塔纳正等着迎接新娘。

按照羌族的习俗,婚礼第一天是“花夜”,姑娘家大宴宾客。男方的亲人去迎亲时候要遭遇种种刁难,然后与姑娘的亲友一起狂欢。装扮一新的新娘接受着亲友的拥簇和取乐,而新郎也在家举行同样的仪式。第二天,盛装的新娘盖着头巾在唢呐和“哭嫁歌”的陪伴下泪别亲人,被亲人和庞大的迎送亲队伍送往新郎家,送亲队伍在讨要了开门钱、下马钱、进门钱、开箱钱等程序后进入新家,接受簪花挂红、祭祀神灵、拜堂等仪式送入洞房。大宴宾客时,新人向亲友逐一敬酒,入夜,亲友在家里唱歌跳舞,深夜方歇。

朋友们说,莫春花是名副其实的羌花,在县城缝制羌族服装出售。她美丽得人见人爱,心灵手巧,身上穿的羌装就是自己的杰作,还会说羌人自己语言。经过了昨天的男方到女方寨子迎亲的“花夜”的歌舞狂欢之后,已经被送亲队伍送到了城里,正在化妆。他专程开车送记者去拜望姑娘化妆的过程。

但我们没有看见戴四方头帕、穿飘逸云云鞋、着民族盛装的新娘。送亲的姑娘说,新娘进城后刚刚换下了羌装和云云鞋,化妆由美容店的员工代替了女方的亲人,一小时之后,一身红棉袄的莫春花走了出来,有4辆车组成的车队载着新娘在街上绕了一圈进入新郎家门口。戴着大红花,但一身西装的新郎出现在车边……

“条件好了,不比从前。”送亲的唢呐手这样解释了莫春花穿着汉族的大红棉袄拜堂成亲的原因。

在婚礼上,女方和男方的亲友用汉语进行着交流——住在城里的人们,已经听不懂来自寨子里的语言。迎亲的羌族小伙子告诉记者,他在附近的电站上班,只知道“麻卡”是不的意思,走是“嘎哈”。■

江、电之痛,岷江河谷无法回避的现实

据四川省水利厅透露的信息显示,今年全国高峰期就缺电2500万千瓦,而根据成都市经委12月10日下发的应急方案显示,周边水电极其发达的成都市早就处于电力短缺的状态下,在枯水期,成都市及其周边不得不实行紧急限电。

为减少负荷,红星路步行街、人民南路、春熙路步行街等地都被首先限制用电的应急方案中。12月24日,四川省用电缺口高达4200万千瓦时,成都电力全线告急,负荷缺口高达54万千瓦。晚8时30分,成都电业局被迫向所属18个供电局下达“三级预警”指令,全面启动三级预警拉闸限电措施。除涉外宾馆,所有商业场所,政府机关办公大楼禁止使用中央空调……

电力部门十分无奈,“在能源紧张的情况下,我们都是等电救命啊,不建电站,还能怎么办?”

四川省水利厅介绍,电力供需矛盾十分突出。而四川地处长江上游,省内河流众多,并且水势湍急,落差大,适合水电资源开发。投资一个装机容量1000千瓦的水电站,需用资金约400万元。建成后,如果每年平均发电5000小时,每度电按1角8分计算,除去30万元的成本,每年的利润高达60万元。由于电力紧缺,再加上监管体制的漏洞,大量外来资金蜂拥而入,岷江上的“圈水”运动就一发而不可收拾。

在追逐利益的过程中,一些违规建设的电站加剧了生态的危机。为了节约成本,一些私营业主先开工后设计,只为省下几万元的开销。而施工必须建立堆渣场的规定很多时候成了一纸空文。在一片圈水的声音中,一个麻烦越来越让人们担心。岷江事实上已经病危。

“岷江河谷生态脆弱,自然条件太差,贫穷是这里最大的问题。我们开门请客,结果发现客人带来的不知是祸是福。”汶川县委宣传部的人这样对记者说。除了水利资源和矿石,就没有再可以利用的资源了。电站由外面的资金进行建设,电也直接卖到了外面,本地用电更多的是靠岷江支流上的小水电厂。一到冬天,电力就很不稳定,有时候还不得不从外面送电进来。

电厂投入运营后,当地政府收取一定的税收,这成了当地财政的主要的收入来源。岷江流域是旅游的黄金线路。但除了九寨、黄龙等景区外,大多数地方都因资金缺乏没有进行开发。投资旅游与投资水电回报上的差距,也是投资人选择水电的重要因素。大量的水电企业缓解了当地严峻的就业形势。但也就是这种选择,岷江河谷内的旅游资源悄然破碎

在电荒、贫穷、生态之间,当地政府一直处于两难境地。

根据水利部门公布的消息显示,在四川有128座“四无”(无立项、无设计、无验收、无管理)电站,四川省水利厅执法大队王文峰队长说,岷江流域的电站开始于上世纪50年代。从都江堰到松潘200多公里的岷江干流上,有十余座电站。支流电站相加有数百座。岷江电站建设的无序状况是不争的事实。除却供需矛盾和利益因素之外,管理体制的脱节并没有得到有效重视。

项目审批由发改委,监管由水利部门负责。一些电站还没有进行水土论证、水资源论证、防洪论证,就已经从审批部门拿到了项目上马的批复,造成既成事实。

王文峰认为水利部门对岷江病体的救治是有效的。因为连续进行了好几次整改,并对一些违规电站进行了处罚,要求他们立即整改。面对支离破碎的岷江河谷,王文峰这样回答社会对整治效果的质疑:“管理全省电站,我们只有8个人。”■ 岷江羌族水殇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