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矿难,65个生命的财富成本

作者:贾冬婷

(文 / 贾冬婷)

2004年11月21日,遇险矿工被抢险救援人员救出

浓烟里失去的生命

11月20日上午8点10分左右,金鼎矿副井西郝庄铁矿9井400米深处,矿工赵永忠正和工友们说笑着开始一天的工作。突然,他看到一股浓烟像长龙一样窜进了井口,烟雾越来越大,伴随着一股令人眩晕的气味。“很害怕,烟雾浓得什么也看不见。”一个多小时后,烟慢慢小了,他开始凭经验摸索到第五作业平面一个相对避风的地方,正好有一部对讲电话,拨了电话给井上,在一起的5个人在黑暗中就只剩了等待,“觉得头发昏,腿脚无力,呼吸困难”。等到救援的罐车将他们从另一个井口救出时,已经17个小时过去,和赵永忠一起躲在的9井5平的5个工友,只活着出来了4个。

就在井下工人发现烟雾袭来的同时,井上的人们也发现了井口冒出的浓烟。一名姓王的矿工告诉记者,“那天早上8点多就知道出事了,但一直瞒着,矿上的负责人10点多才报警”。

据矿工们介绍,在从事发后井下矿工焦虑等待的两个小时中,矿井有关负责人一直试图自救,派了三拨29人,10个人一去就再没回来。陕西紫阳县人杨长桂的丈夫刘建富和弟弟杨成文就在第一批下去救人者当中。她悲愤地一遍遍回忆亲人的离去,那天8点多,弟弟杨长文刚下夜班就被矿井的负责人叫去矿上救人。赶到井口后,杨长文看到烟雾太大,觉得危险,建议先不要下去,但矿上有关负责人不听。9点多,矿长秦广山带着8名矿山人员,冒着浓浓的烟雾下井救人,结果在第五作业平面罐车突然脱轨……矿上的人一看第一拨救人的人没上来,急了,又派了第二拨,第三拨,下去的人却挨个倒下了。

作为国营金鼎矿副井的西郝庄铁矿,是方圆几里最大的铁矿。随着李生文联办铁矿一根电缆起火,引发西郝庄铁矿出事,不仅是西郝庄铁矿,大量携带一氧化碳的浓烟涌入与它互通的其他5个矿井,扑向了井下100多名矿工的生命。

一系列“偶然”与安全的价值

“铁矿发生火灾,还酿成这么大的事故,太少见了。”谈起事故原因,金鼎铁矿主井包工头魏术平直摇头,他说,“就像一个人走在路上,好好地突然倒地而死,是个偶然。”

“铁矿起火很少见,用木头稳定护柱也很少见,一般都用铁来固定。”矿边的技术人员对记者说,初步查明,这次事故是由于井下老化的电缆起火,烧着了护柱,护柱中的木头使火越燃越旺,烟雾通过地下连通的巷道迅速蔓延至其他4个矿,高浓度、长时间的一氧化碳吸入使人窒息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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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难后,矿井停工,矿工们等待工友消息

从沙河市一直往西,经过半个多小时一望无际的平整农田,路边就开始出现了废弃的土堆、坑、水畦,整个大地像个巨大的工地。司机师傅说,这就快到出事的白塔镇了。

“沙河为什么这么富?仅沙河西部不大的地块上,就聚集着200多个大大小小的铁矿、煤矿。”记者注意到路边不时出现的约一两百米见方的大坑,司机说,这是采矿留下的“沉陷区”,“开采一二十年后,一般就会废弃掉,像一个挖空的鸡蛋,整个地块就会沉陷下去。”相隔几百甚至几十米远的各井之间,互相之间连通的现象非常普遍,往往是“小矿吃大矿”,这种无节制的群采使安全隐患大大增加,一旦一口井出事,往往就殃及全部。

下了车,记者来到西郝庄铁矿。作为主井金鼎铁矿的通风井,按安全规定,应该是不能开采的,但它已经开采了好几年,而周围这种情况也是司空见惯。“有矿石不开采,等于守着宝藏不挖,谁也不愿意干的。”魏术平说。

在西郝庄铁矿井口周围的墙壁上,刷满了“生命至高无上,责任高于泰山”之类的大字标语,而周围矿工们告诉记者,井下八九百米只有5部对讲电话,没有消防设备,没有排水设备……国营大矿尚且如此,那些小的私人铁矿,就更没有什么安全投入。

“铁矿是相对安全的,但因为冒顶、透水,一口井一年死几个人都是很常见的事。”西郝庄铁矿10井的管事人李国友说,他几年来从家乡紫阳陆续带出100多人,到现在陆陆续续已经死了7个。循着鞭炮的碎屑,记者发现,在每一个井口不远处都有一个庙,哪怕只能摆下一尊佛像,里面牌位、香炉、酒壶都一应俱全。矿工们说,那是窑庙。“每到初一、十五,矿上老板们都要给窑王上香,放几万响,轰隆隆几个小时呢!”矿工们说,他们是“吃阳间饭,干阴间活”的人,“死就死了”,没人给上什么保险,不过对窑神,“常来拜一拜”。

低端矿工与高端矿主

在西郝庄铁矿几十米远处的坡上,有几排破旧的平房,是矿上工人住的房子。走进矿工们住的地方,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只是几张简陋的床拼在屋子中央,黑乎乎的被子、晾衣绳、煤炉,墙角的一堆胶鞋,就是全部家当了。矿工们围着第一批被救出来的赵永忠,说他们一班30多人下去,就活着上来了十多个,还有几个在医院里。

他们都来自大巴山脚下的陕西紫阳县,一个穷出名的地方。“在家种地,或者搞点养殖,一年下来也就三四千块钱。而现在采矿,一个月能拿到一千六七,多的时候能到两千块钱。”他们说,反正年底也开工不了,就等着老板回来,拿到工钱,就回家过年了。

而在沙河的各大宾馆,按照矿工的地域不同,来自陕西、湖北、四川等六省遇难者的家属们正被小心安抚着。好吃好喝地款待,政府、矿领导耐心与他们商量赔偿金额,这种待遇是从来没有的。最后,揣着一纸薄薄的合同,一个亲人的生命,换回了4万多块钱。“到11月24日,已经谈好了14个人。”沙河宣传部负责人对记者说。

据知情人透露,“金鼎矿矿主王晓明已经花了150万元善后,估计还得再拿出150万元,就差不多打点清楚了。”而300万元,对身价过亿的王晓明来说,也不算很沉重的事。

在沙河,通过承包或购买的方式,铁矿的开采权大都集中在私人手中。而这些矿“老板”们往往隐身于幕后,一旦采出矿来,他们就只管守着聚宝盆收钱。矿的生产,他们交给下面的“包工头”,给予一定比例的提成。这种变相的分包带来安全的巨大隐患,包工头因为只管生产,按产量提成,势必会尽可能加大产量,缩减成本。据了解,按合同规定,出了伤亡事故,矿主负责60%以上的经济赔偿,包工头只负责其中的小部分。即使包工头在生产过程中发现安全隐患,大的设备投入还是要矿主来出钱,而不大管矿上事的矿主往往不愿意过多投入安全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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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每一个井口不远处都有一个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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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险人员的亲人正在事故现场附近焦急等待

矿主与他们的财富

龙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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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沙河矿难犯罪嫌疑人李生文被刑事拘留

“这里是150万,先用着,不够再拿。”金鼎西郝庄铁矿矿主王晓明对处理善后事故的沙河县有关领导如是说。

“那语言、那架势,干净利索。啧!啧!”据目击者介绍,“眼睛都没有眨巴一下。”

而当地市委常委一负责人在对《河北日报》的记者叙述这个过程时,则用了充满赞赏的意味:“有的矿主很积极地参与善后工作。”他指的就是王晓明。在此次矿难中,他的矿被李生文矿燃烧的矿井殃及,有毒的一氧化碳经过地下挖穿的通道,他手下30多人遇难,其中包括10名下井救援的矿工。”

惨重的伤亡并没有过多地改变沙河人的生活,矿难发生后,当地政府在第一时间冻结了矿主们的银行账户,在沙河市设施相对较好的宾馆里设立了7个接待点接待来自远方的遇难者亲属,其中的大多数来自陕南安康和大巴山深处的紫阳。

进门,面对富丽堂皇的宾馆大厅,两个遇难矿工的亲人踌躇了。他们停在原地,不知道该跨出哪只脚——11月25日晚,王晓明手下的经理带着最后发现的遇难者亲属来到沙河市最豪华的华沙宾馆时,他们脸上的悲戚和茫然中,拘谨无处不在。沙河市委宣传部的领导介绍,赔偿都是按照国家标准进行的,遇难矿工家属对赔偿比较满意。

在沙河市医院,受伤的李国友也得到了细致照顾。李国友的妻子从整箱的听装椰果包装里掏出椰奶请客,而矿工们说,在往日这绝对是奢侈得有些过分的享受。

沙河市委宣传部领导在华沙宾馆703房设立临时办公地点,为更方便地与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进行沟通。矿山负责人明确地告诉记者,这所有费用,都将由矿山老板承担。在此次伤亡惨重的矿难中,矿主们雄厚的资金保障让善后工作进展得比较顺利。

“用暴利来形容现在的铁矿行业是不准确的。也许应该叫掠夺吧?”一个工头这样形容现在的暴利空间,他抠了半天头皮也没有找到一个恰当的词。

这里的工头(矿井生产实际的控制人)给我们列举了一组数字。从1997年到2001年,沙河的铁矿价格一直在每吨120~160元之间徘徊。2002年价格开始快速攀升,从2003年开始,更是一路飙升,每吨矿石的出厂价从240元一路涨到600元以上,有的优质矿达到900元。2004年,价格一直稳定在300元至400多元之间。而矿主支付的工资部分每吨只有37元。计算所有的采矿成本,矿主们每吨也只需要付出80元。

当地的矿主们计算,这里的金鼎铁矿的主副井每天能产矿1500吨以上。

沙河的铁矿老板们也认为,如今的神话,其原因与国营铁矿落后的机制相关性很大。

一个在国有铁矿干了十几年的资深工头说:“在承包前,金鼎铁矿的前身7028铁矿,有正式职工7000余人,井深只有175米,而每天的产量还不到400吨。现在的金鼎铁矿井深达到了1700米,工人只有2000人左右,但每天的产量在1000吨以上。”

他认为,在90年代国营铁矿的转型是必然的结果,也因此而催生了一批幸运儿。他们的前提是熟悉矿井运作,与这些大型国有铁矿有较深的渊源。据沙河市委宣传部的人士介绍,在此次矿难中的罪魁祸首是小铁矿的群采,导致火烧联营。而根据现场的情况显示,在方圆不足4平方公里的位置,拥挤着5个矿井8个井口。

按照当地管理层的说法,类似金鼎铁矿这样的大矿,打一口井投资在千万元以上。一口小矿井的投资大约在300万元左右,主要就是在大矿的边缘“捡矿”。此次灾难的形式显示,小矿井以侵袭的方式骚扰着大矿,它们对矿产资源的蚕食带来的后患无穷。而这些小矿以及大矿背后层层分包的形式围绕着丰富的矿产资源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利益分割。

掌握了巨额财富的老板们对个别矿工的死亡并不太在意。一个老板告诉记者,井下死人,每年都会有几个,一个人给几万块就了事。他们最担心出现群体死伤,国家对安全的要求越来越严,一旦出现群体死亡,他们可能为此而坐牢。

在沙河采访老板的故事并不容易,在暴富之后,他们很快离开了自己原来的生活环境,即使有知情也不愿意过多地谈论这些老板的故事,一个曾经四次在利益博弈中死里逃生的老板说:“在发迹过程中,很多人都有一些不能全部公开的秘密。触及他们的秘密并不是明智的选择。”金鼎矿业的一个小老板甚至看出:财富仅仅是财富,但它的功用总在被人有意无意地无限扩大,巨大的财富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彰显着威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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