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户外方式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男女的户外方式是野合,饮食的户外方式是野餐。饮食男女二事,当初都是户外活动。穴居时代,“户”之不存,“户外”和“室内”根本无从谈起。一旦从户外移至室内进行,便成了文明进步的标志。而当它们从室内再度搬回到户外时,今非昔比,人类的文明和进步已经迈上一个新台阶了——最起码仅就饮食这一部分而言。
形式是变了,但就饮食的内容而言,野餐却不如室内来得丰富和精彩。普鲁斯特记忆中“在斯万家那边”的野餐,不过“在草地上吃点水果、面包、巧克力”而已。
在郊外或公园的草地上野餐,曾经是一种布尔乔亚生活的典型方式。普鲁斯特的读图版,首选马奈同一时代的作品《草地上的野餐》(La Colazione Sull'erba,原名“沐浴”,1863年)。草地上,确有若干普鲁斯特提到的“水果、面包”散见于画面左下角,不过最为触目惊心的并不是这些“野食”,也不是画面后方正在进行的浴足活动,而是作为主角的全裸白种女性。无论是站在卫道及卫浴的立场,与其说是野餐,却已迹近于野合。
内容和形式达到高度统一的野餐,还是要看我们中国人的。中式野餐虽说同样也是出于对“佳境”的追求,但是在解决了“怎么吃”的同时,“吃什么”照样不能有半点的含糊。传统的中式野餐究竟可以劲爆到何种程度?据明代高濂《遵生八笺》称,时有一种流行的便携式野餐套装工具,内置可供六人之需的杯筷酒壶,锅碗碟盆,还有炭炉一具,可烹茶暖酒煮粥。携此物郊游野餐,相当于随身携带了一座整体厨房。如此高端的硬体配置,其承载运行的软体之繁复、之精彩,大致可以想象。同样道理,当网球从室外移至室内而变成乒乓球之后,世界上能将此戏玩到出神入化、天下无敌者,也只有我们中国人了。世上的事情但凡只要上了桌,从地面被摆上了台面,对于吾人来说,这事就好办多了。
然而天下也没有白吃的野餐。冰心奶奶写道:“我永远也忘不了,早在1936年,我到欧洲旅游的时候,一位德国朋友在星期天带我们到柏林郊外一处树林里去野餐,那片树林一望无际。那天总有好几千个家庭或团体,在草地上铺上布,一群人饮、食、笑、乐,十分热闹。我的德国朋友对我说,每星期天几乎都有十万人在此野餐,但野餐过了,十万人散了,草地上却是干干净净,连一块纸片都没有!我从心底佩服德国人的文明习惯!在国内呢,越是名胜之地,游人越多的地方,就越是肮脏杂乱。解放后是好多了。但昨天,我的女儿和她的同事们去香山鹫峰,也算是春游吧。回来就问她,鹫峰游人多不多?干净吗?她摇头说不干净……”
就阵仗而言,柏林郊外草地上的那“好几千个家庭或团体”,乃以人多取胜;香山鹫峰一带的“不干不净”,人也多之外,靠的主要还是东西多。也就是说,与其说什么文明不文明,不如视后者的狼藉乃中式野餐在品类上过于丰富的必然结果。
民国二十三年,“新生活动运动”如火如荼,这年二月二日,蒋在杭州对航空学校第二期毕业学生训话:“我告诉你们:现在一般中国人十个就有九个不会,比方讲吃饭,坐的坐,站的站,蹲的蹲,或是捧一碗饭立在大门口来吃,或是一面走一面吃,还有,吃饭的时候,一切乱七八糟,不仅桌椅碗筷摆得一点没有条理,而且要弄得菜汤饭屑,狼藉满地,吃过之后,使人家走路都不好走过!试问这是不是文明人类吃饭的样子!再讲住房子,一般的情形都是满地的垃圾满屋的灰尘,厨房厕所格外的龌龊,四面的阴沟也不知疏通,还有随地吐痰,到处肮脏污秽,房子里面的东西,也是杂乱无章,乱丢乱摆!总之,一般中国人住房子,每每龌龊凌乱到不成一个‘人’所住的地方!”
60年后,我个人对上文的读后感主要有以下两点:一,“坐的坐,站的站,蹲的蹲,或是捧一碗饭立在大门口来吃,或是一面走一面吃”——基本上就是一幅标准的野餐图景。所谓“乘鹿车,携酒壶,使人荷锸而随之,‘死便埋我!”、所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仰观俯察”之类,玄学不玄学、另类不另类的先不讲,就现场的一般吃喝情形而言,你以为还可以另类到哪里去呢?
其二,满地垃圾满屋灰尘,杂乱无章乱丢乱摆,尤其是“格外龌龊”的厨房厕所——正是出于对这种室内环境的厌恶,于是“捧一碗饭立在大门口来吃,或是一面走一面吃”,遂将一日三顿改行野餐方式,看开些,也不失为忍无可忍,出离愤怒之义举。
野餐情结,是对潜意识里的“野性的呼唤”所作出的口头回应,在小报社会新闻版里时有发生的“停车做爱”,也是对于野合的安全模拟。尤其是对于那些花了大把金钱把家里的厨房、餐厅装修得美不胜收、自己却坚持能不回家吃饭就不回家吃饭的“视归如死”派男人来说,一切不在自家门户内进行的吃喝活动,其实都是他们内心深处永远的“野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