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疯狂、死亡

作者:曾焱

(文 / 曾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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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阿维顿

阿维顿和玛丽莲·梦露有一张合影,是在1954年电影《七年之痒》拍摄现场留下的。照片上梦露没有任何作态,笑容纯净喜气洋洋,她身边的阿维顿则是意气风发的样子。那年阿维顿刚满30岁,作品已经上过时装界“圣经”《哈泼市场》封面,是纽约时装摄影界最年轻的新贵,大红大紫如梦露,也以做他的模特为荣。就在拍过这张合影的第四个年头,阿维顿得到了“世界最出色的十位摄影家”的封冠。整个六七十年代,时装摄影界几乎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连好莱坞拍电影,摄影师的角色也以他为原形。在阿维顿逝世之后,法国杂志发表纪念文章,提到两件他在巴黎的轶事,很能说明当时他的鼎盛:大概在60年代中期,阿维顿带模特到卢浮宫花园拍片,他觉得怎么选角度背景都不够理想,于是直接拨通了法国文化部长的电话,询问是否能允许他把卢浮花园里的树挪一挪,再从外面运几棵形态比较满意的树过来重新栽种。另一件轶事和法国著名影星德纳芙有关。德纳芙获评为《巴黎竞赛画报》年度女性,杂志社急需刊发一批她的照片,所有编辑都认为德纳芙最好的照片全部出自阿维顿之手,但对于大师能否应允发表不抱什么希望。出人意料,一向不好说话的阿维顿同意提供版权并连夜亲自放了几张片子,但等照片送到,编辑们不知所措了,因为阿维顿特别附条指明:阿维顿和德纳芙的名字必须以同等大小字体在封面上出现。杂志总编最后忍痛割爱封面,只在内页采用了他的照片,阿维顿为此非常生气,数年不和这本杂志往来。

阿维顿在创作上也和他处事的方式一样,那就是要掌控全部——人物,情绪,表达。在他眼里,摄影并非客观呈现,情绪或者事实在转化成照片的那一刻就不再是事实,而是观点,“我的人物摄影关乎我自己,多过我所拍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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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信在疯狂和美丽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

有人说,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都渴望阿维顿的镜头,因为他总能拍出连她们自己也感到陌生和惊心的美丽。阿维顿与众不同的秘密要追溯到第一个拍摄对象、姐姐露丝留给他的独特感受。

阿维顿的父亲是俄罗斯裔犹太商人,在纽约第五大道有一家高级服装店。阿维顿从小就翻看父母订阅的《哈泼市场》、《时尚》之类杂志,13岁开始模仿里面的照片,模特就是比他大两岁的露丝。据阿维顿回忆,露丝的美貌令所有见过她的人都感到震惊,简直成了家里伤脑筋的一件大事。人们对她充满了好奇,不相信在那么完美的外形下会有和别人一样的灵魂,以至于露丝自己也认为,她作为人可能并不存在,有的只是虚壳而已。整个青春期她都活在幻觉里,20岁就彻底疯了,被送进精神病院,然后死去。姐姐的疯和死,使阿维顿觉得美丽是那么孤独和绝望的一种东西,平静之下有强悍的力量,挣扎、撕裂,然后毁灭。阿维顿拍下了姐姐从14岁到18岁的所有影像,却一直把照片锁在盒子里,整整30年不敢打开,直到1984年,当他捧起露丝的照片,阿维顿以他作为职业摄影师的眼光,确信少年时代的记忆并非虚妄。这么多年里他选中的每一个模特,几乎都能看到露丝的痕迹,姐姐无形之间变成了他的审美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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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维顿说:“我确信在疯狂和美丽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那是普通世界所不能了解的神秘,但他的镜头却有力量捕捉,也许这就是他总能把模特的美放大到惊心动魄的缘故。1995年,阿维顿重新回归时装摄影,第一张作品即获得巨大成功,他让名模奥尔曼和骷髅衣架相对而立,通过中间的一面残镜,美女和死神合二为一。整个画面美得慑人,静悄悄中蔓延着疯狂和死亡的气息。这是老年阿维顿对美丽最直截了当的少年记忆呈现。

“时装摄影是我的谋生之道……我拍摄人像照片时 有更深刻的乐趣”

很难说清楚阿维顿摄影风格转变的真正原因。从60年代末期开始,他拍摄了和时装完全无关的大量人像,最初还是名人,政治家、艺术家、作家,到70年代末他的兴趣落在了普通美国人身上。背景永远是空白,被摄对象永远是直视镜头充满画面,以他们忧郁或者愤慨或者什么表情也没有的面容,孤立无援地凝视着观众。这就是阿维顿式人像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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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也许源于他父亲的死。1969年阿维顿最爱的父亲患了癌症,1973年去世。在这4年里,阿维顿用七幅照片记录了父亲由病而死的过程,基本确立了他后期人像摄影的形式和风格。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阿维顿说:这不是我的父亲,也不是我个人的感受,而是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他曾经表白自己只会拍那些能够理解的人,他以为自己理解的只有艺术家和大人物,理解美丽和有力量的东西,但是在父亲离去的那一段时间里,他却发现人是有共同情感的,一个作家和一个石油工人之间并没有多么大的差别,不同的仅仅是表达方式。很多年以后,他告诉法国一家杂志的访问者,在年轻的时候,他所效力的《哈泼》杂志的兴趣就是他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全部兴趣,但是从某个时间点开始却完全不同了,他发现时装摄影并非有着无限成长空间的艺术,那只是他的谋生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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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年过五十的阿维顿宣布他要进行一个伟大的计划,那就是利用摄影进行对美国西部人视觉形象的深入研究。在纽约阿曼艺术中心展览馆的支持下,他开始五年之久的西部漫游,足迹西到西埃拉山脉,北至加拿大边境,南抵墨西哥边境。阿维顿为将近800名普通西部人拍了照,这中间有在路上碰到的流浪汉、卡车司机,也有农场和油田的工人,小镇的家庭妇女。他们毫无光彩,和阿维顿曾经拍过的那些模特、明星相比,他们简直就是丑陋的,但是当阿维顿将所有的背景剥离,他们脸上的污秽和目光的空洞,甚至无力的形体,都变成了比明星更具表现力的传达方式,震撼人心。当他把这些黑白照片在阿曼艺术中心展览馆展出的时候,整个摄影界和文化界都遭遇了一次“地震”。阿维顿对成功的理解已经和年轻时候大不相同,他说:“如果说我对这些作品寄予什么希望的话……我希望的是人们从现在起会正视他们,并在我有生之年看到国家生活中会发生一些严肃的事情。”2002年纽约大都市博物馆再次展出了他的180幅肖像作品,对于摄影师这已是最高的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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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末,阿维顿在美国西部工作时的情景(以上组图),摄影:Laura Wil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