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萨冈

作者:朱伟

(文 / 朱伟)

法国20世纪文学的推介,柳鸣九先生确实功不可没。漓江出版社从1986年开始推出柳先生主编的口袋本《法国廿世纪文学丛书》,第一批出书7本,包括莫洛亚《栗树下的晚餐》、加缪《正义者》、杜拉斯《广岛之恋》、《长别离》与《悠悠此情》、尤瑟纳尔《东方奇观》、萨特《魔鬼与上帝》、罗布·格里叶《嫉妒》。第二批出书7本,包括马尔罗《王家大道》、塞利纳《茫茫黑夜漫游》、巴赞《毒蛇在握》、孟戴朗《少女们》、纪德《背德者》、《窄门》、萨冈《你好,忧愁》、居尔蒂斯《离异》。我买了第一批的全部7本,第二批却只买了一本《茫茫黑夜漫游》。因为当初只关注小说表现的形式感,对萨冈没有特别的反应。我买的第一本萨冈小说是单行本的《你喜欢勃拉姆斯吗》,那还是出于对勃拉姆斯的兴趣,好奇于对勃拉姆斯究竟有一种什么样的描述。萨冈是需要你在午后阳光弥漫的花香中静下来读的那种小说,那时我对她的深度没有优雅的探察。

最早接触到萨冈,应该是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当代法国短篇小说集》中所收的一个短篇小说《柔和的眼睛》,写一对夫妇与朋友一次比利牛斯猎羚羊的经历。在途中因汽车音响中播放普契尼歌剧《托斯卡》中的咏叹调,男主人公从后视镜中见到朋友的手放在妻子手上,于是计划像《托斯卡》中的警察总监斯卡皮亚一样,杀死托斯卡所爱的马里奥。最后,因为他面对羚羊美丽而宁静的姿态,因羚羊眼里安详而又傲气的神态,一切都被改变。1985年我迷恋于海明威同样表现狩猎中这样男女关系的《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托斯卡》与羚羊在其中的意味完全被遮蔽,这篇小说自然也就被我忽略。

于是真正领略到萨冈之美就被推迟到了1999年。这一年我买到深圳海天出版社出版柳先生主编的“萨冈情爱小说”两本——《你好,忧愁》与《某种微笑》,我不知《你好,忧愁》是不是就是当年漓江的那个版本。这两本书的编排远不如当年漓江版那样令人舒服,因为作为畅销书包装,其中插图水平实在令人忍无可忍。《你好,忧愁》中另收《一个月后,一年之后》;《某种微笑》中另收《你喜欢勃拉姆斯吗》,这四部小说都写于50年代,属萨冈18~23岁青春期产物。两书都附有附录——萨冈1978与1996年的两篇访谈录与《萨冈作品年表》,书前都有柳先生“总序”。《法国廿世纪文学丛书》的每一个法国作家作品,柳先生都断然有序给予推介。对萨冈的推介,标题可称为“美丽的忧愁”——他选择了萨冈喜欢忧愁的角度,但无论对作家还是对作品的认识,都容易令人产生反感。我现在检讨,当初漓江的第二批书为什么只买一本?很大程度就因为柳先生那样一种自然地使读者与作者间产生隔离的推介——这种推介往往以一种廉质判断,损害了作者与作品本来的美丽。

就萨冈作品而言,无论忧愁还是微笑,其实都是不能拿来作评论的。在小说中,它是一种叙述中自始至终渗透着的情调,无法被剥离。以它作为道德评判标签,一部本来优雅的作品就变成那些乡下入画的插图一般劣质不堪。我想,柳先生是因为不理解《你好,忧愁》题记中引述艾吕雅那首优雅的超现实主义爱情诗,才会产生那样的判断。《你好,忧愁》的故事其实非常浅显——一个18岁女孩的青春期自述,向往自由洒脱的生活,厌恶社会规则。你当然可以把安娜看作一种象征,把“我”对安娜的态度当作解读整个结构的钥匙。她面对她的美丽、优雅与体面,这美丽与优雅作为一个阶级的代表,变成压迫她的巨大阴影,她由此而产生刻骨的反抗,又恐惧于这反抗对她美与温存的侵蚀与损害。但这不过是我们所阅读故事的浅层,它是“我”与两个男人两个女人间关系的缠绕。你可以将“我”与安娜的关系再引申为“我”的恋父情结,但要是不理解柏格森和艾吕雅,还是很难对这部看起来浅显的作品有深入了解。萨冈的作品好在叙述特别简练,四部作品每部也就是5万字左右篇幅,每一章节都简洁明了,很少有法国人那种累赘的絮叨,叙述中又充满形象感。比如“惟有衬衣里的沙粒为我抵抗缓缓袭来的睡意”,深入的味道全在你自己咀嚼。在《你好,忧愁》中引用柏格森的语录是“不管人们起先在事实与原因之间能够找到哪种异质,尽管行为准则与确定事情实质之间相距遥远,人们总是在与人类的生殖原则接触中自觉竭尽了相爱的力量。”作为一个直觉主义的生命哲学家,柏格森对行为准则的体会明显决定了萨冈对人际关系中情爱动力的理解。柏格森强调的是,物质世界是生命运动逆转的产物,生命冲动构成精神性动力的持续性创造,推动生物进化。以柏格森这种意识来读《你好,忧愁》,则所有行为似乎都在表现对爱的动力纠缠的美丽的迷惘。而作为这部作品的另一坐标,萨冈许多细腻而又极具诗意的描写,简直完全来自超现实主义诗人艾吕雅的爱情诗。艾吕雅给爱情一种在断裂中萦绕的美丽意境,就如萨冈在《你好,忧愁》中的叙述——“有什么东西像一层轻柔的,使人难受的丝绸在我身上缠绕,把我与别人隔开。”轻柔、优雅、细腻、美丽在缠绕中变成难受,题记中那首诗的意境与柏格森的哲学观完全一致。所以艾吕雅的诗就是阅读中实际味觉的延展——比如他的诗《恋人》:“她一直在我眼前,她的发丝与我的发丝相间。她那里有我双手的形态,她那里有我双眼的色调。”一下子就转为“她在我的身影中消失,如宝石一块失落在九重天外。”再比如他的《吻》:“你紧闭双眼稍许颤动,如刚谱成新曲的撩拨之音,隐约飘渺又到处可闻。芬芳沁肺味美迷人。”一下子就转为“你始终清醒地绕过,你身体的临界部分”。

这样来阅读萨冈,你才会觉得《你好,忧愁》也许比《麦田里的守望者》更有味道。再回头看那个短篇小说《柔和的眼睛》,萨冈其实用了比海明威少一半多的篇幅,写出了比他丰富得多的内涵。不仅因为男主人公面对羚羊眼神的描写(你可以通过羚羊想到他的妻子),而且所有人物关系、甚至人物与情景关系中都充满可想象的空间。比如追逐羚羊时候,他走入越来越静,“仿佛正在离开一个令人烦恼的肮脏世界,回家来了”;而那美丽的羚羊则始终在前面等他。公平地说,这篇小说的结尾不如海明威的《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的结尾,但其中那种法国女人的细腻所构成的从容,越咀嚼越觉得海明威小说粗糙。

萨冈小说的魅力是在她精神的内里,她往往不能在浅层次满足我们的审美欲望,所以我们对她,往往远不如对昆德拉那样表现出真实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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