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桥流水人家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查“小桥流水”句,最早还就出自河北东光人马致远。马致远在元曲四大家中,好像比关汉卿更追求意境。他晚年在浙江做官,最后在浙江退隐,所作小令中这首最有名的《天净沙·秋思》,好在南北景象的对比——与“小桥流水人家”对应的是相对苍劲的“古道西风瘦马”,“枯藤老树昏鸦”可以是南方也可以是北方。他的小令中,我喜欢对巫山云雨的描述:“暮雨迎,朝云送,暮雨朝云去无踪。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在“云”、“雨”、“空”之后,这“峰”有太多咀嚼又太难领略。而描写江南的“落花水香茅舍晚”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情泪”,意境还是脱离不了“断肠人在天涯”。
在我感觉中,“小桥流水”总与“杏花春雨”、“流水桃花”联系在一起,然后就是《桃花扇》里“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的景像。
非江南小镇大约难觅小桥流水,因为只有温润之地的水才没有野性。按古人说法,水属阴,所以滋阳;谷属阳,所以滋阴。江南温润之地所孕温润之水,外动而性静,质柔而气刚,质柔到在流动中你听不到她的一点点声息,却始终像有一种清香在你周围萦绕。江南人家于是也就离不得那窗下表面清恬的一泓水——门前临街,后窗一定临河。水桶从楼上窗口垂到河中可以汲水,楼下则有门、有石阶铺成“水桥”一阶阶一直通到水边。一家人家于是就有自家的一方水,家家主妇蹲在水边淘米、洗菜,在被一辈辈磨得净亮的石阶上捶打衣服。那水就在一家家使用下挤眉弄眼地流下去,在家家亲近下变得娇软,在家家阶前迷连不去。
江南人家,临河看是一色高矮曲折有致的粉墙。那墙上朝河开出木窗,河对岸时时能见窗边有杏脸桃腮、柳眉星眼,让你对那有时空洞的窗生出众多联想。墙边有伸向河边的树,春天桃夭柳媚、桃红梨白,映一河胭脂,落花时节则是一河的香瓣。到夏天那树伸出的繁枝叶茂将水的颜色染成极深,一河浓荫中有野杨梅跳出火红的一树果子。秋天则是满河丹桂甜腻,河水被俗香浸染也就变成格外娇妍。粉墙的好处是将树、屋与水都衬成清素——有太阳的日子,一墙清秀的水纹,那泠泠的波像是都嵌在墙中又在阳光里清虚地飘散。等到月华满墙,则一墙斑驳树影花影,清馨之香如同都吸入墙里又在水月中弥漫成一张将你整个包裹的网。粉墙上配有黑得油亮的瓦,凡有阳光、月光时候,那瓦都潇洒地在粉墙顶散出粼粼柔静的光。只有阴天和没有月亮时候,它才压在墙上成为一道沉重的风景。鳞鳞千瓣的瓦与斑驳陆离的墙的搭配都为寄托夜的静谧——清风细雨每袅袅到瓦上,就细细密密,触动那样精致的琳琅满耳。
河这边是大街,那边则是小街。粉墙与木楼都从两边探出身子,本来窄窄的街就只剩下细细的天。这挤成细细的天于是也就变成格外地亮,光照不着的街也就格外地暗。大街是一块块花岗石铺就,小街则是一块青石板连着一块青石板。这样,街与河就都在小楼脚下。江南人家都是早起早睡——清晨天还未亮,那边水桥已经传来一下下捶衣服的声音以及橹声欵乃,前面街上是踢沓沓拖在街上在咳嗽声中的脚步。此时从窗口探头,街面上是青青的雾与凝固了一夜的花香。而太阳落山店铺打烊后,夏夜家家都将门板铺到街上,男女老少一家家挨在一起摇扇子乘凉,一家家的西瓜大家都呲着牙尝遍。秋凉后家家都躲进自家小楼,则留给一街清幽。此时再到街上,只觉得街静静睡着只有路灯曲折到极深极深处。那时夏天明晃晃阳光下满街人都穿木屐,漂亮的苏州木屐漆着各种颜色图案,走在街上劈啪啪响。下雨时候河上鼓起一个个晶莹水泡,让风一吹,泡与泡撞在一起,一个个破碎。桥上人则都举着各色纸伞,抬眼再从前面窗口望,一街都被各等颜色之伞占满。
河其实窄窄到只容下两条不大的船错过,船走过,橹将凝结成的水面分开,那水会温顺地溢出漫过水桥。没船时候那水静如一条光洁缎带,无数手指长的鱼就飘游在水面之上,它们在水中嬉戏,才荡开一串又一串涟漪。此时推开木窗,竹篮系绳子慢慢放进水里,见小鱼游进去提起来,水从篮底亮亮地流泻就有小鱼在篮里跳出银色的光。而顺水桥下水,黑色的小塘鲤就贴在长青苔的石阶下。你悄悄伸手过去,它俏皮嬉笑着滑走,石缝里却会有虾突然弹出来,幽默地在你手边再钻进水里。
河上自然跨着各色各样的桥,将柔柔的水都汪在胯下,各式各样的桥连着弯弯扭扭的街。小店都静静地蹲在桥脚,早晨有亲切又柔婉的炸油条、油墩、糍饭糕的香气,糕团店里热腾腾冒着蒸汽。晚上,在小铺临河窗边要一碗小馄饨,书场里正飘出温暖得催人瞌睡的评弹声音。桥上的最好风景当然是夕照——看太阳落到那边屋脊上,那屋脊的橙红一点点就会滑落到河里,使河里的船逆在刺目的浅金里。而中秋月圆时节倚在窗口看桥——桥后是被月照透的粉墙和远远近近略显阴险的屋脊,粉墙后是城中那高高耸在那里的古塔,月亮就挑在古塔尖上。
现在想起来,这样的记忆已经是遥远的梦境,小城里那样的一种静今天已经不可觅。在我记忆中,一切好像是突然地降临——忽然有一天,就有了一河层层叠叠漂浮在水面上的鱼,当时大家都惊异于原来这并无气势的河里会藏有这么多的大鱼。河里的鱼死了后,这河好像也失却了它往日的生动。然后,自来水装起来,家家开始到笼头下洗菜洗衣服,河边就冷清起来。海绵拖鞋替代木屐,街上就再没有劈啪啪撞得很响的回音。再然后,在河里走的船越来越稀少,那河也就失去丰韵,变成越来越瘦弱的样子。等到没有人用她时候,她也就死了,于是在那河床里躺着的就是她发黑而僵硬的尸体,家家靠近她的窗门都关闭起来——城里开始到处弥漫着她的尸臭。
小桥流水人家于是只在我的美好记忆之中。那些层层叠叠的粉墙现在也已经纷纷推倒,变成临河而立的钢筋水泥、蓝玻璃幕墙。河被清淤,再无那种妩媚的流水。幽静的街变成柏油马路,唱评弹的书场变成红绿灯光交错的卡拉OK,桥头卖油条、糕团、小馄饨的小店已经荡然无存。好像一切遮蔽物都被一下推倒,只剩下小城变成赤裸裸曝光在刺目的阳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