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声夺人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欧阻修有《秋声赋》,“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声在树间”,描写的是风中的萧杀之气。更早时间,庾信有“树树秋声、山山寒色”之句,声也在树间——都是晚秋景象。晚秋之时木叶摇落,我以为最美的是秋水——所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晚秋的好处是“纤尘不动天如水,一色无痕月共霜”。秋光清浅、秋明空旷,此时那水让天滤得净透,任何色彩都恬静地包容在他清潋的微笑之中。杜甫因此而有诗“秋水为神玉为骨”。
但如果将秋作为一个过程,其美丽其实不在这种清朗与逐渐的清静、清瘦与清寥,我不喜欢这过程中的秋风生哀、花落悲心。我喜欢夺人的秋声在早秋那种清高与清锐中的秋声浩荡。贾岛有诗句“一点新萤报秋信”,意思说,秋天是随萤火虫而始。萤火虫三月出幼虫,没有翅膀的幼虫要经六蜕成蛹,雄虫蛹羽化后才漫天飞舞。按《汲冢周书》的说法,“大暑之日腐草化为萤”,我却一直以为秋实际从夏至就开始了——夏至阴阳会聚,阳气盛到至极,阴气就开始萌生。秋是阴气逐渐弥漫的季节,又是秋虫用歌声一点点呼唤再一点点送走的季节。《诗经·七月》中有“五月鸣蜩”、“五月斯螽动股”,蝉就是蜩,斯螽就是螽斯。《诗经·周南》中专有一首有名的《螽斯》,这个“斯”在最早使用中我怀疑是助词,后来才与“螽”合成一个名词。大自然的事情处处耐人寻味——夏至后蝉在高处树干上歌颂夏天,螽斯则在低处草浪中呼唤秋天。夏至后过一个月才是大暑。
螽斯是靠翅膀振动来鸣秋、使秋素得迷人的虫的统称。我在一本植物书中读到,光我国的螽斯就有300多种。其中我所喜欢者,一为金铃子,另一为纺织娘,而蝈蝈我总觉得因为在日光中聒噪,叫声廉价却并无清雅之声。古人原来称蝈蝈是“日虫”,其实它在夜里也叫。但金铃子与纺织娘是“夜虫”,白天一般是不叫的。金铃子我未见古人有特殊的名称,我喜欢它是因为它的娇嫩——身体是绿成近乎透明的那种嫩绿,鸣声因其脆弱在清悄、清微中充满清淡与素净。纺织娘相比要个大,其绿比金铃子深厚,鸣声也比金铃子清亮,其鸣的好处是上下交织那种节律的丰富性,在清俐中显出清质。这纺织娘古人称它为“莎鸡”——《诗经·七月》:“六月莎鸡振羽”,也叫“梭鸡”与“络纬”。
我喜欢立秋前旷野里那种浩荡着的秋声夺人。童年中郊外的夏夜是晴透得中间没有一丝阻隔,黑成那样纯厚的透,萤火虫在夜幕中真可谓“飞光千点”。古人说萤火虫是因腐草与竹根间本身的光感湿热之气变成,所以那漫天的忽明忽暗给人一种清袅,也可谓清气入肌。但各种各样螽斯在这清袅里清舒、清晶、清亮、清越的鸣又组合成一种极强劲生命的力,反过来将那漫天本来阴气氤氲的荧光装饰得那样壮丽。那时身在旷野中,鸣声真构成一种向你撞来的声浪,千错万织无边无沿,集在一起好像都在争着一个清高,使你不由自主就会被这庄严感动——千百万的虫历尽艰辛羽化后就为通过这声光召唤传种接代。萤火虫雌虫不飞行,雄虫漫天飞舞地呼唤她们,找到伴侣后他们会有淋漓尽致到数小时的交尾,然后雄虫使命完成,过一两天就死了。雌虫找到合适的土缝、石缝产卵,目的也为迎接勇敢的死。雄螽斯同样用鸣声呼唤雌螽斯,不断急促的鸣声是为不断获得新伙伴——只要还有气力,就希望有尽量多的伴侣、尽量多的子孙,这种古人称为的“螽斯之德”后来被喻为后妃妻妾间互不嫉妒的妇德。雄螽斯明知自己用多了气力会加速死亡,也要穷尽自己生命之力欢乐地歌唱与交尾,等它们力气用尽,也就死了。
在童年记忆中,我们捡冰棍棍,集在一起将它们编成笼子,抓来的纺织娘与金铃子都挂在檐下,萤火虫则都在瓶子里。躺在蚊帐里草席上,月光将窗外一堵粉墙映出坚硬的檐角的影子,萤火虫的光在瓶子里一暗一明地交错,纺织娘与金铃子则也会在笼子里委屈地鸣。他们知道在笼里唤不来他们伴侣的温馨,因此在月光下的鸣没有旷野里那种清媚,却带着一种清悲。它们最喜好的食物是丝瓜花,我们会冒着被主人发现训斥的风险帮它们去采花,它们感动后在月光下也会在我们注视下抖开双翅使鸣声变成清婉。但大人们一出现,它们的歌声马上戛然而止。它们不喜欢大人。而白天看那些萤火虫,它们会抖动精巧的黑黑翅膀,它们的肚子圆鼓鼓好像包着一肚子的黄蜡。
立秋后,但凡美丽的萤火虫与螽斯们大约都在享受过短暂的欢娱、产过卵在这世界上留下过印迹后一批又一批地死去。这时唱主角的就成了蟋蟀。蟋蟀也有很多品种,鸣声中最好听的其实是油葫芦,好的油葫芦个大,色泽如油,鸣声婉转,声颤而长,据说叫声拖得最长能至十三次婉转,但我实在觉得那鸣声太过幽怨。与螽斯不一样,旷野草地中的蟋蟀是没有力量的,越钻在重石中的鸣声越为低沉与雄浑。童年中捉蟋蟀用的是竹筒,蟋蟀怕水,在石缝那端滋一泡尿,这端就用竹筒候着。但能自觉跳出来的还是少数,那就几个人鼓足了劲也要将石板翻起来。抓住的蟋蟀作比较,真正能留下养到蟋蟀罐中的是少数,好蟋蟀的鸣应该有金属声。甲骨文的“夏”是蝉的象形,“秋”是蟋蟀的象形,《淮南子》里所谓“春女思,秋士悲”,“悲”是“物过盛而当杀”,所以蟋蟀之鸣其实更秋声。孟浩然诗“何以发秋兴,阴虫鸣夜阶”,孟郊诗“一床空月色,四壁秋蛩声”,只是我自己不喜欢那种清哀中的悲秋感觉罢了。蟋蟀之鸣在一般意义上总是低沉的对即将逝去的无奈,但在我感觉中,它们也有那样的激情夺人——白露前后,午夜时分,从家里的小木楼下到天井,那是一个清明月圆之夜,一天井厚厚的月光如同凝脂,粘得四处晶亮。那时满天井竟会是鸣声沸腾,实在也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之感。钻在各种缝隙中蟋蟀、油葫芦好像全都拼尽了力气在这月色中比鸣,好像就是最后的悲促沸腾歌唱,那比拼着的鸣甚至都要达到快撕裂的感觉。那不是庄严,真正变成一种悲壮,那沸腾是在一个空间里放大了的那种旷野的感觉,月色凉阶的凄全部变成辉煌的耀亮。
我将这耀亮凝滞成一种秋的告别。白露之后,梧桐树叶飘零,月色变浅,蟋蟀的鸣声变成越来越痛苦疲惫的清虚悲咽应答,生物们有声有色的一年也就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