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工作:二我图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沈宏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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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一整容医院的老板娘告诉我,据她所知,每天平均会有一人从上海出发到韩国整容。若经她转介,会出示通关证明文书一份。虽未详其具体行文,但估计是从专业技术角度说明此人之相貌有异于护照相片之原故,并希沿途各国军警勿以持护照者“照似”章子怡而人似金喜善而扣压盘查云云。

即使一个人出国不是为了把自己整成金喜善,即使金喜善持贴有自己近照的护照出国,若在相片中展露招牌微笑或皓齿(包括传说中的六颗烤瓷上牙及右侧外翻虎牙),今后可能亦未足以取信于验证官矣。继加拿大外交部去年夏天宣布只接受“表情严肃”的护照相片之后,英国近日亦颁令严禁拍摄护照相时露齿而笑。最新规定还包括:“露出整个脸庞、直视镜头、表情端庄、嘴唇紧闭”以及“相中不能出现其他人”等。

除了末一项稍觉灵异,各国对包括护照在内的证件相片之相关规定,其实大同小异,免冠、半身、浅色背景,等等。其间的文化差异也略有一二,例如,我在某出国服务机构的网页上看到,中国的因公护照照片制式规定是:“仪表大方自然,面容整洁,不留胡须,不理怪发长发,不戴装饰品,不浓妆艳抹,不坦胸露肩,不穿奇装异服。”文化差异有是有,但不大,绝不至于大到对于“半身照”有上半身和下半身不同理解。有名有姓有照片,乃有护照,乃有人“照”,此皆基于照相术在人类共同的视觉经验中所建立的一致之可信性。摄影术一开始就以“再现现实的本身”抢尽了传统美术“殖民地现实”的锋头,不管它对现实主义画家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我认为摄影术至少极大地促进了国际间的人员往来,堪称全球化的“影子”先锋。航海大发现铸就了全球化的硬件,摄影术便是软件。图画省识春风面,何由画师定妍媸。古之因公出国者如王昭君那样惨绝人寰的悲剧,从此绝迹人寰。

与此同时,这种“透过机具将光学理论转译出来的外在世界的抽象”的玩意也在出生后不久便招来种种的不信任。摄影术发明约30年后,普鲁斯特的观感,一言以蔽之,晕:“我觉得,照相也和接吻一样,能使一个我们认为具有确定外表的东西变化出千姿百态……当我的嘴唇凑近她的脸颊时,刹那间,我看见了十个阿尔贝蒂娜……再次体验到一个人的千变万化,把这个人具有的各种可能特征从不同的箱子里取出来那样,一个一个地全部取出来。”

又过了约30年,法国人对于同胞的这项发明不再犯晕,清醒了很多,并且继续将“怀疑论”提升到哲学的高度。罗兰·巴特的图像修辞学指出:“依据古代的一种词源学,图像(image)一词应该与模仿(imitari)的词根有关……意指作用不可能穷尽图像的难以表述的丰富性。”事实上,今之“护照相片规定”中之通用要项,多少都跟哲学上的这种怀疑论有关。例如对“近照——6个月内”的要求,非常符合巴特的图像大定理:“照片只说明了此曾在,证实了一个当时真的存在于现场(ca a etre)。”哲学家后来更发现摄影的影像其实是“乌托邦的象征符号”,也就是说,上不上像暂且不论,就连像与不像,亦取决于读图者的个人内心经验——就入出境作业的一般情况而言,护照上的人头与持照者之人头的像与不像,不仅百闻不如一见,亦得取决于验证官员对“英国人”、“韩国人”、“美国人”或者“恐怖分子”、“原教旨主义者”的种种内心经验。勿寄艺术照——在这个意义上,一切照片都是艺术照,美术终于等到了复仇的机会。

大约在普鲁斯特同期,鲁迅提到过当时中国照相馆里的一个流行“片种”:“较为通行的是先将自己照下两张,服饰态度各不同,然后合照为一张,两个自己即或如宾主,或如主仆,名曰‘二我图’。”“二我图”除了表明我国人像摄影的审美取向一度有点“二”,也证实了本人与相片之间可能出现的严重不一致。因此,即便无反恐或电子护照之需要(扫描仪无法读写一张张大嘴微笑的照片),如何才能(在哲学思辨和内心经验上一致)肯定证件上的那个影像就必属于持证人本人无疑呢?故“无表情照片”一法实属没有办法的办法,它建立在“‘无表情’最能体现人类不失真之常态”这一共识之上。也就是说,我们看起来“应该是”的高保真物理常态,无非就是英国护照部(UKPS)所言之“既不可显得过于高兴,也不能看上去非常悲伤”,即鲁迅所言“千篇一律的呆鸟”,而绝不是此外任何的什么“决定性的瞬间”(真的,过海关的时候,若背囊中多出了几盒雪茄,我也总是拿捏不好脸上的表情,而彼时最想在脸上捏造出来的,应该正是以上这种)。外国玩笑说,如果你看起来长得越来越像你的照片,就需要去度假了。也有这么说的:旅行的结果,就是令你长得越来越像护照上的相片。当本人和他的照片一旦生成互涉文本,人的文学性便只剩以下一种:人在呆滞难看的情况下比较像他自己,活泼好看时,则各有各的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