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想工作:有奶就是糖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饭后,不知怎么就说起糖来。座中一女喟然长叹一声:“想想从前,上海出的那个小白兔大奶糖可真他奶奶的好吃啊!”
几个人先还发怔,后来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咖啡正欲喷时,只听那女人忙不迭地更正道:“不对不对,不是小白兔大奶糖,应该是大白兔小奶糖!”
于是,真的就有咖啡从不同的方向朝着同一目标喷了出来。
“小白兔大奶糖”和“大白兔小奶糖”,皆系“大白兔奶糖”之误。座中全体不闻此味虽已二十余年,但是,按照弗洛伊德学说,日常生活中的记忆失误和口误,其实都是被压抑的思想,潜意识的欲望。就本案来讲,“大白兔奶糖”在我们的味觉记忆里确实以“奶大”著称,也就是说,作为一粒糖,它的牛奶含量确实是很大很大的——“七粒大白兔奶糖等于一杯牛奶”,这就是“大白兔奶糖”被广为传颂了几十年的口碑,既是口碑,也是这口碑的基石。也就是说,在牛奶凭证订购的短缺经济年代,这种糖其实是作为营养食品被吃进肚子里去的,其强大的压缩功能,可以被视为奶类食品里的“凝固汽油弹”——2003年伊拉克战争期间,“大白兔”奶糖举办过一场卡通漫画比赛,有天才儿童的笔下画出了这样的场面:一个在伊拉克上空飞翔的精灵,向地面的战场投下了一颗颗“大白兔”奶糖。
反过来,牛奶一旦被贱卖到今天这种令人和牛都无法不心痛的地步,“七粒大白兔奶糖等于一杯牛奶”的价值亦随之向下,故本案的第二部分,即“大白兔小奶糖”,则不妨视为怀旧者对于“大白兔奶糖”的一种潜意识欲望。
嘴里的鸟一旦被淡将了出来,就会有许多别的动物朝着我们的欲望狂奔而去,比如兔子。
对于“大白兔奶糖”的怀旧者来说,终其一生,见兔而思奶,应算是一种可以理解的小小变态。在动物分类学上,兔子虽然被归入啮齿类哺乳动物之类,但是在常态的日常生活经验里,兔子和奶浑身都不搭界,哪怕是再白的白兔。当然,若以变态而论,此事追溯至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沪产奶糖爱好者那里,“思奶”的所睹之动物,恐怕不是兔子而是老鼠了,因为“大白兔奶糖”的前身乃是“米老鼠奶糖”。
其实,若不是因为“大白兔奶糖”,相信没有人在清醒状态下会把兔子跟奶跟糖联系在一起,即使是再馋痨不过的人。兔子,当然可吃,不但可吃,而且非常可吃。《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里提到的“庄头乌进孝单子”之上,除了鹿、獐子、野羊,熊掌牛舌暹猪,鲟鳇鱼大对虾,以及鸡鸭鹅三鸟等等之外,分明还列有“野鸡、兔子各二百对”。这二百对兔子,显然不是孝敬与荣国府的公子小姐当宠物养着玩的。尽管如此,兔子与奶糖,尤如《爱丽斯梦游仙境》里的白兔与挂表,仍然在是八竿子打不着,比风马牛还不相及。就算兔妈妈有奶,然而那奶乃是供兔宝宝专用,与人类的饮食从无纠葛。至于那奶之糖份含量,也只有兔崽子们才心知肚明。
无论如何,虽然对于大白兔奶糖的爱好者来说,见白兔而思奶糖可能已经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但是我本人对加之于奶糖的这个兔子商标长期以来就是困惑不已,很可能,这种困惑亦已形成了另一种逆向的条件反射。查大白兔奶糖之出身来头,系1943年的上海,当时,市面上有一种英国牛奶糖在上海永安公司独家经销,因为是舶来品,故价格比较昂贵。时有经营“爱皮西糖果厂”之上海精明商人冯百镛者,忽一日在永安百货买了半磅次种舶来牛奶糖试味,觉得味道相当不俗,经过半年时间的研究,终于仿制成中国人自己的土产奶糖。糖既仿制成功,在包装上于是再接再厉,抄袭美国迪士尼的米奇老鼠,以红色米奇老鼠图案糖纸包装,大功告成,乃正式命名为“ABC米老鼠糖”,商标虽甚无厘头,但因售价较英国的牛奶糖为平,故深受广大消费者欢迎。50年代,米奇老鼠成为帝国主义的反动符号,加之以爱国卫生运动轰轰烈烈,以“四害”之首恶为商标的奶糖,不成过街老鼠也难。到了1959年,已被收归国有的“爱皮西糖果公司”终于改米老鼠奶糖为大白兔奶糖,并且特意在国庆日推出,作为国庆十周年之献礼产品。
一切从那只兔子开始,兔子才是“奶糖情结”的关键。所以“大白兔奶糖”在品牌更新工作上的重点,也牢牢地抓住兔子不放。新版“大白兔奶糖”糖纸上的那只兔子,卧兔一跃而成脱兔,那两颗小呲牙亦疑似动过整容手术,观之大有罗纳尔多风格。在为兔子整容的同时,更加降低糖份,将鲜奶含量增加了10%以上。这粒糖,诚可谓“有容奶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