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海伦

（文 / 朱伟）

我对海伦的好奇从7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资料室里借到楚图南解放前译，50年代重新校正的《希腊神话与传说》始。

海伦的美丽被咒诅大约就因为她是宙斯与勒达的女儿，这个勒达不是勒托。勒托生了阿波罗、阿耳忒弥斯，要是海伦与阿波罗、阿耳忒弥斯有亲情关系，大约就不会成为神话史诗中男性可以随时蹂躏的角色。这勒达估计是崇拜宙斯，诱使宙斯可以随意与之亲热，过后自己都无法分辨的下层女性中的一员，自然更是宙斯善嫉妒又阴毒的赫拉仇恨打击对象。赫拉一生用尽所有伎俩，就为惩罚与打击与宙斯亲近的所有女人，她的所有作为都为维护她惟一拥有宙斯的权力。她这样的激情一方面遮蔽了她自己对宙斯的需求，另一方面也自然击溃了那各类女人对宙斯的需求，使宙斯能更强控制更多对他崇拜而又甘愿奉献者。宙斯的女人就这样其实是不断被赫拉培育，经宙斯享用后又交与她惩罚，她永远为这培育与惩罚乐此不疲，宙斯则永远在享有新鲜女人肉体崇拜中随处播散他激情的种子。天地万物其实都是这样茁壮地生长出来。海伦的可悲是从生下那天起就不知道她是伟大的宙斯的女儿，她的继父斯巴达王廷达瑞俄斯则一开始就把她的美丽当成巩固他权力的工具。她从小的教育毁了她——无论她父亲和母亲都告诉她，女人的美丽其实都是属于男人的，她由此理解女人的权力就只有感情。

希腊神话中，海伦的真正实际悲剧应该从忒修斯与庇里托俄斯在她生活中出现起。那个曾经的英雄忒修斯在他自己赌咒的爱子希波吕托斯之死与淮德拉不贞的双重打击下，与庇里托俄斯一起到斯巴达首次真正确认了海伦的美丽，并将她传播与放大。她被从封闭而又相对单纯的斯巴达王宫中首次掠劫，忒修斯抓阄到她的占有权，虽未顾及对她的占有，却开始了对她的亵渎。美丽女人的无与伦比都需要权力发掘，因权力注入而放大其美丽。海伦的美丽被忒修斯强调成光彩逼人的同时，也成为权力持有者可以通过更强权力随意争夺的一个符号。她被争夺，权力意志在她身边一次次轮回，她就被注定了要一次次成为战利品、奴役品、牺牲品和宣泄对象。她所有个体抗争在这样的轮回中都会变得毫无意义，因为在这轮回中所有一切最后都会变成对这轮回的拥抱。忒修斯就在这样的前提下获得对她的占有，雅典随即被墨涅斯透斯的叛乱获得，他逃离雅典后又在斯库洛斯岛上被与墨涅斯透斯沟通的阴谋家吕科墨得斯从悬崖推到海里。海伦在完成第一次劫掠后则被她两个同母异父哥哥从雅典带回斯巴达，被继父廷达瑞俄斯为斯巴达与阿尔戈斯建立联盟的需要许配给墨涅拉俄斯。

按希腊神话，特洛伊悲剧的始作俑者是因爱情女神阿佛洛狄忒挑战了赫拉与雅典娜。阿佛洛狄忒是宙斯与狄俄涅的女儿，她的意志力使她挣脱了赫拉与宙斯的双重控制，自己因拥有众多情人而自视为强大。与阿佛洛狄忒的野性相对比，雅典娜因为没有母亲，是从宙斯前额里出生，又因没有受孕而保持着纯洁。三者间，帕里斯当然只能选择阿佛洛狄忒，因为她意味着媚惑，权力与智慧中当然都没有这媚惑。赫拉因此与雅典娜联手对帕里斯选择阿佛洛狄忒实施悲剧，选择的工具也只能是海伦。因为女人有两种，一种与男人接触是为最终控制男人，另一种接触男人就为迷恋于被男人所控制。从这个意义上，海伦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最被动、也是最可控制。特洛伊的悲剧其实在帕里斯诞生那一天就已经根深蒂固——三位女神在面对帕里斯的时候都清楚他不会选择权力与责任，因为他本身就为他哥哥赫克托尔所要肩负的责任增加比重而出现。帕里斯导致特洛伊悲剧所需要的角色，一个是赫克托尔，另一个就是海伦。

赫拉与阿佛洛狄忒为什么同时选择海伦？因为阿佛洛狄忒看到海伦有她一样对男人的激情，赫拉则看到了墨涅拉俄斯与阿伽门农身上渗透的男人权力欲。对墨涅拉俄斯，这女人是比斯巴达更重要的尊严；对阿伽门农，她则是他在英雄史诗中扩张权力的机会。在此预谋下，特洛伊悲剧一开始就一切都按精确的预谋方式展开：首先，海伦的美丽诱惑变成象征后，她就是无论哪个男人都可以劫掠的俘虏。随后，她又激发了赫克托尔以一个国家守护她不被交出的责任，这责任超越了他守护自己妻儿、臣民的责任，使特洛伊在这位英雄肩上有了彻底崩溃的逻辑。赫克托尔与阿喀琉斯的决斗实际是一个站在泥土中的人与一个狂傲无比的神的角斗。赫克托尔选择的是一个不能享有权力，却一辈子都要背负越来越沉重的责任来建立其实是虚幻光荣的角色。他沉重坚毅，好莱坞选择扮演他的演员形象接近耶稣，突出他眼睛里的忧郁与海伦美丽轻薄的对比。在悲剧另一方面，阿佛洛狄忒又凭着她的愚昧，固执地认为男女间的激情同样构成权力，可以改变一切。为此她让海伦给帕里斯力量，在帕里斯决斗失败后救护他，一次次鼓动他们的激情。爱神这样愚蠢地自以为是从另一角度提升了悲剧的深刻性——使它一步步都连接成赫拉操控、虚伪的宙斯也愿意看到的宏大剧情：以海伦挑动帕里斯、赫克托尔甚至老国王普里阿摩斯；以阿波罗杀死帕特洛克罗斯，挑逗阿喀琉斯；再以雅典娜杀赫克托尔，阿波罗杀阿喀琉斯。英雄在美女操控下导演悲剧，这悲剧设计得跌宕起伏，有声有色，满足了宙斯解脱自己、将人与人关系间争斗与杀戮看成那样渺小的欲望。悲剧的最终胜利者当然是赫拉，她利用宙斯的欲望创造了历史，为这历史需要赋予赫克托尔与阿喀琉斯英雄与史诗；而帕里斯之所以卑微就因为他陷入了海伦的致命诱惑。在这历史中，一个女人的诱惑引发十年战争与无数人毁灭——她被叙述为先背叛墨涅拉俄斯，墨涅拉俄斯与帕里斯决斗胜利后又冷淡了帕里斯；帕里斯死后嫁给他弟弟得伊福波斯，特洛伊攻陷后又出卖得伊福波斯，在得伊福波斯被墨涅拉俄斯杀死后重新投入墨涅拉俄斯的怀抱。在特洛伊攻陷后她对墨涅拉俄斯说，我离开你的前提是因为帕里斯胁迫，原因就因为你没有能够保护我。控制权力与被权力蹂躏的结局截然不同，我相信海伦最后确实是被她的继子们逐到罗得岛，被罗得岛女王波吕克斯活活绞死，波吕克斯的丈夫特勒波勒摩斯作为赫刺克勒斯的儿子，就死于特洛伊悲剧。她只能承担这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