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湘菜与谭嗣同的家书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有关品质
有一位好吃的湖南籍好友,当年全省文科高考状元,武大中文系毕业后到《大众电影》当小记者,不甘现状后到广州某大报当部副主任,又不甘现状辞职回北京到一家文化报当主编。湖南人这样的不屑现状也实在没办法。后报纸办得不顺,想当书商,不知从哪里弄到光绪年间的一个“卷子”,说能挣大钱。这“卷子”的价值是集中一堆名人墨迹。光绪十六年底,太湖林屋山有一个小官巡检(相当镇长)因得罪上司而丢官,清廉得“债累一身,一钱不存”,山民们由此为他送米送柴,参加者七八千家。当时一帮文人被感动,秦散之作《林屋山民送米图》,俞樾、郑叔问、吴大澄、吴昌硕等随为题咏。到1948年,胡适作序,又带起一帮文人,其中有俞平伯、朱自清、张东荪、沈从文、张大千,徐悲鸿则在郑叔问的基础上又作《雪篷载米图》。我当初对这种书的商业价值不以为然,他却津津乐道说其中墨迹珍贵,这样集在一起有趣,很精致地印了5000本,还据说确实挣了钱。近日他又在北京安贞大厦东投资开一家餐馆“湘汇楼”,有朋友说名字不像餐馆却似“青楼”,他说是想以自己理解的湘菜慢慢吸引真正的湘党。我对湘菜缺少研究,湘菜原始启蒙者算广西人陈建功,他80年代初在北大读书时写小说,好像一写到吃必提“东安子鸡”,由此知道此为唐生智推崇之菜。北京吃湘菜的最有名去处是西单“曲园”,陈建功说“东安子鸡”就这一家最正宗。而之后,自己陆续吃湘菜的体会,感觉湘菜好处是感知味觉之锐利。湘菜比川菜,是辣得更为纯粹,把辣单独提纯出来,不会以多种调味搞成混沌一片。湘菜也有麻辣,但麻不会盖过辣。湖南人说湘菜,会说其浓淡都会到极处,我却感觉好处都在浓的一面,红煨那种浓浆之色最诱人—一不是上海菜油腻里加甜的浓油赤酱,是由原始豆酱构成不须人为修饰的浓。湘菜是刚烈——绍兴的臭豆腐无法与长沙的相比,长沙的酱板鸭味道也绝对好过任何板鸭。臭豆腐不变成黑的,香辣不浸透又干透在鸭子里,又怎样有那种锐度。
按那位湖南籍吃客说法,湘菜关键在对不同辣椒味觉的运用。他说湘菜不仅刚烈且气盛,所以讲究味觉的“冲”,湖南人由此也对味觉的烈度最挑剔。他想做正宗的湖南家乡菜,比如酱板鸭、腊味合蒸,原料一定要来自长沙最好的腌腊店;脆笋一定要从乡间去找。相应原料没有,比如“东安子鸡”,干脆不做,他说现在根本就找不到那样的乡间子鸡。他推荐的菜是“黄金鱼头”,是用金黄色的黄辣椒把味焖透;“酱汁小炒肉”则以酱汁体现味觉之厚。
我感兴趣的是他不起眼小店中湘人著名墨迹的复制品,据他说都从湖南博物馆觅出放大。其中曾国藩的书信册页并不见博大,黄兴的册页也并不见力量,最值回味的是谭嗣同的一封家书,那种洒脱行草,使我对他另生一番敬意。此封写给妻李闰的家书写道:“在鄂连寄数信,嗣于六月十六日起程,本月初五日到京,事之忙迫,殆不胜述。朝廷毅然变法,国事大有可为。我因此益加奋勉,不欲自暇自逸。幸体气尚好,精神极健,一切可以放心。此后太忙,万难常写家信,请勿挂念。”湖南籍好友说,这是谭嗣同最后能见的墨迹,后来在狱中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也就是传闻,其实谁都未真正见过。湘人中谭延闿的字其实相比更为刚劲,他说正在搜寻。左宗棠的字据说也不错,但实在是不敢挂的——“回民知道了还不把我的店给砸了”。
谭嗣同那家书墨迹使我产生寻觅欲望,找到上海书店出版社编辑出版的《戊戌变法文献资料编日》,在1898年8月27日也就是农历七月十一这一天查到此家书。一个月后,9月28日谭嗣同在菜市口被斩首,从被捕到行刑仅四天。在这本材料非常齐全的编日里,行刑那一天有一则黄浚记六人在狱中行为的文字,收在其笔记《花随人圣庵摭忆》中。黄浚当时8岁,当然也就根据传闻。传闻记当时有看守六人的老狱卒说,谭嗣同在狱中意气自若,终日绕行室内,拾取地上煤屑,就粉墙作诗。林旭美秀如处子,在狱中时时微笑。康广仁则以头撞墙,痛哭失声曰:“天哪,哥子的事要兄弟来承当。”出监时刘光第还说:“此乃提审非就刑,毋哭。”等出西角门才大骂,“未提审未定罪即杀头耶?何昏愦乃尔!”被捕的第二天,9月25日,谭嗣同有给仆人胡理臣、罗升的三封信,两封嘱“托人通融饭食”、“通融招扶”,另一封嘱送去各种衣物、日用品。这应该才是现在还留存能见的最后遗书。
谭嗣同在当时确是热血青年。他的诗,比如“小楼人影倚高空,目尽疏林夕照中。为问西风竟何著,轻轻吹来雁上红”。意境浅淡,价值自然论不上。其论说,最重头当然是《仁说》,这是他自己的精神宣言,海阔天空意气风发,有理性的诗意美,但并不引人阅读。我喜欢他笔记体的《石菊影庐笔识》,其中有别一样的文人气息。他自己欣赏的是浏阳菊石的“温而缜、野而文”,可惜温缜都不足。他不喜词之靡丽,一生都在追求气骨。我读过他在《湘报》上的一篇趣味文字,谈身体各部分器官,结论是人这样一部精致机器造出就为顶天立地,做一番事业,不是当奴隶、做牛马的。每每读他文字,总觉得气势在其胸中体内飘忽冲荡,使他才俊横溢,写出文字就是难成谐和。作为政治家,谭嗣同的天生缺陷,可能就是不思圆通与曲折之术,他的一生由此也更给人敬意。有关他最终的大义凛然,后人有各种版本,我最感动的是赵炳麟后来所编《赵柏岩集》中的“启超匿日本使馆,剃发为日装,使臣伪作出猎状,拥启超出京门,遂得遁。嗣同方谋集强桀者劫出上。或谓嗣同曰:‘事急矣,君盍遁旃?’日使亦劝嗣同匿其舍。嗣同辞曰:‘各国变法,未有不杀人流血者。中国以变法流血,请自嗣同始。'”与之相对比的,是他同样写于9月25日的《狱中绝笔》:“天下之大,臣民之举,宁无一二忠臣义士,伤心君父,痛念神州,出为平、勃、敬业之义举乎?果而,则中国人心真已死尽。强邻分割即在目前,嗣同不恨先众人而死,而恨后嗣同而死者之虚生也。”今天想想,仍然感叹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