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与《牡丹亭》

作者:朱伟

(文 / 朱伟)

因为《牡丹亭》,白先勇重新成为热点人物。之前在80年代,台湾小说家刚进入大陆视野时,白先生就是个被瞩目的人物。我最早接触到的是他的长篇小说《孽子》,因为知道他的同性恋身份,感叹他极女性化细腻的心理刻画,多少有些娇媚。之后又读到他的短篇《游园惊梦》,写台湾一次角儿出身的官太太聚会,烟丝醉软、伤春悲秋都在家长里短之后。想白先生幼时接触多的是他母亲的圈子,所以好处是写家长里短而全无市民的卑琐之气,缺憾处则是其叙述绵软得怎么也找不到他父亲留下的将气。他喜欢昆曲是因为他的小说结构就像拉得长长的昆腔,静不下来你肯定不喜欢那样的春困人倦。白先生说他与昆曲是30年的因缘——1946年在上海美琪剧院看梅兰芳与俞振飞的《游园惊梦》开始掉入幻景。这10岁形成的判断力多少有些夸张。

从戏剧史看,梅兰芳在上海连续10天大唱昆剧应该在1945年11月。1945年抗战结束梅兰芳已经51岁,他8年因蓄髭明志没有唱戏,在当时构成极高名望。我十几年前读许姬传先生一本回忆录,其中有附录,先说昔年洪深有剧作演出,他坐在观众席,见前面人头都往后转,以为大家向他敬意。再仔细看,原来大家致意的都是梅兰芳。梅兰芳由此觉得搅了洪先生戏,很过不去。然后再说到在上海天蟾舞台看梅兰芳,从下午4点坐到晚上7点,先上来马连良,“声音甜润悦耳而动作太瘟,我们饿中带倦,都起瞌睡之意”。而梅兰芳一上场,“呼息为之急迫,黑压压满是人头,无不挺胸直腰,神情紧张”。其朋友“兴奋过度,差点一斤斗从三层楼跌到楼下座池里去”。梅兰芳1946年从香港回来,因一时搭不起京剧班子,也需吊吊声音,才连唱10天昆剧。那时候俞振飞44岁,确是声音最好时候。可惜当年声像今天只能推测,现今能看到只有1959年梅兰芳65岁、俞振飞57岁时的《游园惊梦》。要说身体动作自然已经不堪,梅兰芳有些身段是杨春霞代的,那时她是上海戏曲学校的学生。其实1946年梅兰芳就已将对困倦的身体表现移到眉目传神之中,我们感觉到的是有了沧桑感的他对梦酣春透的感受,那种“转音如丝”后人也实在难以复制。在1959年版中,梅兰芳的好处是扮出那样一个娇慵、娇羞、娇婉的杜丽娘的内在春心荡漾,那种在静中的娇软与娇盈、娇俏真耐人回味。俞振飞的好处,则无论台步还是咬字、顿句,节奏都能深入神髓。两人1934年开始配这《惊梦》,追避闪扑真正轻盈到了娇波流连程度。在1959年拍《游园惊梦》前,1955年俞振飞与梅兰芳合作还拍成一折好戏《断桥》,两人含情脉脉得也是难分难舍。这两折戏都构成戏剧的最高境地,以致使人感觉昆剧就需年迈之人在烟火气散尽后展示其炉火纯青,后人再怎么演,也达不到那样的内在气质与味道。

我从白先生的小说能读出他是懂昆曲之人,昆曲是袅情丝吹过闲庭院,情意绵绵还要有雅闲玩致。昆曲的曲实在是随腰肢的婷婷袅袅,手指的矫揉造作,眉眼间的脉脉传情而婉丽妩媚。即使小生台步,也以女子柳腰舞动为步态。因旧时女子美在三寸金莲,故这步态沿袭成那番飘忽,在飘忽中两腿虚实相错,自成雅致。而手指纤纤柔软到极处,眉眼往往随手指而动,唱腔则注重轻重精细对比。我以为这昆曲自形成起就是文人雅士的“声妓”把玩,把玩的是女人的娇柔之态,多少有“狎昵”味道在里面,表现出来不是雄壮与热闹,而是清雅中软绵绵的阴柔。把玩一定需姗姗迟缓的调子,雅士们自然要雕琢——从出字、收音、做腔,萦纡牵结,在细腻中工笔化。意境上,不是“落花感春”就是“花荫夜静”,其实都是宋词中沿袭的那种调子。它的格调与市民戏剧的热烈形成强烈对比,所以相比较,一般市民无以把玩之心很难喜欢。

如果拿《断桥》与《惊梦》比较,我觉得《惊梦》更接近我理想中的昆剧。不仅因为《惊梦》写意,而且因为它从叹一年春光又虚度到怨春色恼人,“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乏客”,春情难遣而生成幽梦一场,其中曲折多娇妙之态。想戏剧中把玩的原始因素也就是情色,这样一折戏在1959年拍成电影时,原作中“束发冠,红衣插花”的花神改为二十个美女,那段露骨描写交欢的唱段换成了对“万紫千红”、“春光烂漫”的歌颂。后来80年代开放后俞振飞携此戏进京,想是恢复了原貌。因为我读过章诒和一篇写张庚先生的文章,说当时有文化部领导认为此戏色调不健康,张庚先生曾专门公开强调那一段“单则是混阳蒸变,看他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扇。一般儿娇凝翠绽魂儿颤”,汤显祖是专门标明要由“大净”演唱,站在台中要以“洪钟大吕之声”,“歌颂的是生命结合的神圣与庄严”。其实这出戏中的味道当然就在“草藉花眠”——所谓“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对情爱确实是挑逗的趣味。其中唱词:“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完全是“艳粉娇红”,好处是在艳丽色调中却又有静谧之妙。从汤显祖生平看,虽说在南京游学与为官期间,也多吟花醉酒的日子,但好像也无锦衣美食、在声玩场上潇洒游荡的记载。《牡丹亭》开场白:“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断肠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细琢磨起来特别有意思。万历二十六年汤显祖49岁仅用三五个月时间写成这总共55折长度的传世名著,这一年他从浙江遂昌知县告假回乡,无闲也就无情,有闲之后又身居斗室。据说他的书房名日“玉茗堂”,实际“文史狼藉,宾朋杂坐。鸡埘豕圈,接迹庭户”。有闲而没个寻欢处,也就只能借文字寻春伤春。

《游园惊梦》仅《牡丹亭·惊梦》一出容量。所以白先勇现在要以完整面目,即使分成三部,每部三小时,也就是择其精华。按洪升当年判断,《惊梦》、《寻梦》、《诊祟》、《写真》、《闹殇》五折自生而之死;《魂游》、《幽媾》、《欢挠》、《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生;这十折前后对称,联成全剧中轴线。十折中我最喜欢《惊梦》、《寻梦》与《魂游》、《幽媾》,如果再省略,也实在一出《惊梦》足已。因为《惊梦》即《寻梦》,《魂游》、《幽媾》也都囊括其中,所以连看九小时,也多为了解故事全景需要——过去连看几天的全剧也都是一般市民诉求,好戏总在局部,名角只唱好折,整体多半只是给文学提供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