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非洲的童年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二十多年前,在读到卡尔维诺的《意大利童话》之后,我读到一本好像是华东师范大学一位教授译著、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非洲童话》。对童话的钟情也许因为每人的童年都最稚嫩也最易在梦中被咀嚼。这本童话中的动物故事要低级于人的故事,搜集的要低级于翻译的。而篇首故事也许因为那种蔚蓝色的感伤,竟成了我珍贵记忆的一部分。那是一个关于月亮、太阳与星星的故事——太阳是勇士,月亮是美女,它们生下许多孩子都是女孩,就是满天阴柔的星星。悲剧是因为勇士后来越来越自以为是,自以为是的他就不再疼爱孩子们,让她们变得瘦骨伶仃。月亮与她的孩子们因此而哀伤,它们出走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等勇士醒悟过来去追寻时候,与它们永远在追寻的轮回之中。他们再也碰不到一起,再相爱也只能天各一方。
二十多年后,等真正踏上非洲大地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竟是这个在心里蕴积了许久的关于爱的絮语。到非洲的第一感觉,是关于近与远的——天是低的、云是近的,那种云的晶亮好像就悬浮在你头顶。而树与树之间却是远的。那都是些我梦幻中的树——它们在透明的空间里拼命舒展着每一分枝干,使一个比一个丰硕的树冠沾满太阳银色的水分。在越走越近的白得令人恐惧的云之后,它们一棵一棵,在广阔的草原的摇曳之中,那么孤独地站在白象般的群山之下,充盈着那样的生命水分,含蓄着自己胀疼的力,一棵又一棵地遥遥相望。
所谓味道,也就是一种自作多情的咀嚼吧。由此觉得到南非的十多天好像只有两天是最难忘的——第一天在一个叫Makalali的营地,第二天的营地则叫SABISABI。它们在一堆堆云的覆盖、一棵棵树的护卫、一片又一片在苦艾的风中舞动的绿草缝隙之中。Makalali营地比SABISABI的营地更具野性魅力——一个营地十多间独立的茅草屋,每间屋顶都弯着一对牛角,屋前屋后都有特立而风摇不动的树。屋朝山而立,陈旧而笨重的木板屏风,中间一门闩,吱扭沉闷地响。门前有廊,沙发两只,让满山空翠染成青苔色。推开侧门,淋浴喷头就在露天,面对整个山野。屋畔有茅亭,亭中有巨大的垫子与滚筒般夸张的枕,亭下流水潺潺;两人在亭中剧烈运动,垫子会自然分成两半。作为私人承包的野生动物园,其浪漫表面是下午4点到7点在阳光变得温柔后坐着敞蓬的“陆虎”吉普车去四处搜寻狮子、猎豹与大象。动物们散在浓密的草浪之中,欧洲贵族们残存的乐趣其实是在寻找本身,而非真正与动物们频繁亲密接触——整整一小时,你可能都在寻觅的期待中,有味道的其实是你身前身后那些被夕阳燃烧的树与变得色彩饱和的云。那些树在夕照中更倔强地伸展着那种在孤独中凝聚的力,而那些在夕照中像滚雪球般越滚越丰腴的云也在越来越夸张地膨胀着自己。原始的生命永远那样刺目般耀亮,刻在我心里最刺目的形象是那亮得不能再亮的云堆里血红色的闪电挣扎后剧烈变形的曲线。两种亮度与两种强烈的色彩对比彼此撕裂。
那个难忘的夜晚,在那样遥远的地方,忽然就对时空有了一种全新的启蒙。当树与云从剪影变成温柔的混沌一片,流动在你周围后,星星好像瞬间就从你眼中跳跃出来,与它之间再没有任何阻隔。童年枕着青草面对整个星空的记忆一下子全浮现在一个空间中,天地一下子从广袤变成全是你私有的。狮子的吼声闷闷的,好像就在不远的地方,是那样原始有力的做爱声音。土狼也在那里求偶,声音那样委琐。但庄严者与委琐者就同样在一个空间里享有同样的欢乐。我们在制高点喝啤酒,回营地路上,素质极好的导游林达提议吉普车熄火、关灯,让大家突然就整个掉进童年的夜色之中。周围在瞬间的静寂之后,各种声音一下子都浮现出来,全朝你聚拢过来,构成自然的交响——无数生命在蓬勃生长中发出各自最美丽的声音,交杂成最美丽而丰富的和声。最令人感动的是它们就在你周围,你自然地觉得自私的基因正在一点点融化,正在变成这庄严交响的一部分。在一个庄严的穹隆之下,在这样的交响合唱中,完全是被神圣的合唱抚摸的那种庄严感。
那天晚上,淋浴在漫天星光之下,一身清净一身轻盈。屋内偌大一顶蚊帐占据整个屋子,山风吹动灯光下蚊帐飘曳。推门独自坐在廊下,整个山林荒野好像都向你聚拢过来与你亲近,风凉而透人骨髓。熄灯在蚊帐之中,又一切声音都在你的枕边,屋顶有动物在欢快地跑来跑去。在住宿之前,营地告知晚上由保卫送至住所后一定不能自己出门,晚上无论听到什么声音也不要开门,有情况可以电话报警。但我实在是一夜觉得睡在最柔软的温柔乡之中,清晨醒来阳光眩目,在阳光下再留恋地沐浴一次,周围空山鸟语,满目苍翠。
在营地,我们只找到了猎豹,第二天在SABISABI,才见到了母狮。那是在清晨稀薄的阳光中,它们一共三只,突然就静静地蹲在路边。与它们近距离对望的时候,感觉到的是它们那样令我的记忆意外的目光——它们那样单纯、一动不动地看着你,目光中既没有一点杂质又没有一点飘移,绝不像我们人类的目光。它们长时间一动不动那样纯真地看着你,使你觉得它们是那样善良,就像是对你恋恋不舍、忠实而又亲近的狗的那种哀怨的眼光,使你对这样的目光产生那样的伤感。令人震撼的是,在那样的原始自然中的动物,无论豹、大象还是长颈鹿,都会以那样长时间一动不动的眼光那样注视着你,使你心慌,心慌得最终不能与它们对视。
那样的树、云,那样的山林中的生灵们,在我看都在未开拓的童年之中。童年是那种没有被岁月刻琢的呀呀学语,童年是那种天与地没有分离的浑然不觉东西,童年是那种纸鹞被高高的风带到不知道的地方,童年是拿着红色的糖纸对着太阳将太阳的金黄看成月亮的鹅黄。童年稚嫩、脆弱,只能很遥远很遥远地被凝视或者被记忆所洗涤。童年在现在,与我们也就像那个太阳每天从早晨到傍晚无谓地追赶他妻子与女儿的故事,永远与我们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