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知道“东方伊甸园”是哪里?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孟静)
2004年4月4日,“东方伊甸园·放水盛典”在都江堰拉开帷幕
3月30日下午,成都依旧是想象中的潮湿,武侯祠后院戏台上搭建了一个录制现场,湖南卫视的节目《象形城市》做的专题《问城记》准备询问十个城市,第一站定在了政府作风比较开明的成都。在这里邀请了原台北市文化局局长、学者龙应台和成都市主管城建的副市长孙平对话,内容当然是关于这个城市的。但是第二天,成都的媒体接到的通知是:对于这件事一律不要报道。原因是龙应台在成都行走了两天之后,与八位市长座谈时,出于好奇谈到了文化预算和拆迁问题,发生了不愉快,与她共同录节目的也换成了副市长孙平。当地的所有报纸都在不惜版面地灌输一个概念:成都有了一个新名字——东方伊甸园。
为了推广这张城市新名片,成都市政府采取了以下措施:从2004年3月至2005年2月,从全国多个大城市组织100架以上旅游包机,载运5000~20000客人前往成都旅游观光;把“都江堰放水节”冠名为“东方伊甸园·放水盛典”,组织了来自成都、重庆、武汉、南京、上海等长江流域城市的999对(个)“亚当”、“夏娃”,自驾车追逐水头,从藏汉等民族中挑选圣女、玉女主持圣典;组织专家座谈、论证,邀请北京记者报道“东方伊甸园在成都”不是凭空杜撰,而是确有根据;当地一个歌手把新专辑主打歌改为“东方伊甸园”;这个域名被市民抢注送给市政府;一位90岁老作家要写一本《东方伊甸园》;在附近的十陵建一座东方伊甸园景区……成都重新命名的气氛可谓热火朝天,实际上,在武侯祠龙应台录制节目的现场上,就挂着两幅非常醒目的标语——“世说花重锦官城,新语东方伊甸园”。据了解,“问城记”试图提出而不是解决问题,因此录制不容政府的缺席,但是作为附加条件的是,政府希望该节目配合政府的新名片宣传。
龙应台在《象形城市》录制一开始就直言她对成都的失望:“和我去过的其他城市没有区别,拆得非常彻底,不是成都失去了我,而是我失去了成都。”热爱家园的成都市民还是忍不住对龙应台的“失望论”产生了激烈回应,嘉宾建筑师刘家锟干脆就驳斥龙的“市民观”,他认为,为了保存美学的表象,不进行旧城改造,而让居民生活在没有马桶、人均不足3平方米的老宅里,才是不人道的。但他们对“东方伊甸园”的观点耐人寻味而且几乎一致,现场有观众提到东方伊甸园时表示:成都就是成都,不需要换任何新名字,它依然是美丽的。龙应台轻轻掠过了这个话题,同在现场的副市长孙平则不置可否。
“东方伊甸园”这个创意来自于成都市房管局局长在该局网站论坛上的一篇文章,这个概念一经提出,深获市委领导的激赏,于是作为城市的新名片大力宣传。一个网友在论坛上发言说:“最近几年来,成都一直在为寻找自己的城市名片忙碌,“多彩之都”、“成功之都”、“休闲之都”……名片变换频繁,似乎还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词来做为这个城市的名片。“东方伊甸园”很契合成都的形象,成都同“东方伊甸园”的描述也很相似,“东方伊甸园”几乎包含了成都所有的特有要素:神秘、神奇、古老、富饶、安静、休闲、祥和……”是不是大多市民都持有同样观点呢?市民谢涛对记者说:“老百姓只管工资涨不涨,至于起什么名字,那是媒体关心的事。”西南民族大学的教授祈和辉一方面表示不愿接受记者采访,一方面又说:“你看到成都学界有就此事发表意见的吗?这个名字完全不能成立。犹太教的创世传说被移植到中国是不成立的,作为文明古国没有自信,会让别人看不起。”她把这种心态归结为殖民文化心态。
为了佐证这个名字,《成都商报》在3月初推出了系列报道:一个美国制片人比尔到成都旅行,他携带了一份1920年的《国家地理》杂志,上面一篇文章《东方伊甸园——中国西部》。于是,一个普通旅行者的一句闲话被无限放大,成为“东方伊甸院”学说的有力佐证。《成都商报》的一位记者在私下里告诉说,其实他们谁也没有真正看到过那本杂志,而这个获得过艾美奖的外国人的到来并不是巧合,而是花钱请来的,以一个外国人的角度证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取名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开发旅游,成都一直只是西部交通的中转站,无论是去拉萨还是九寨沟的游客,都从此借道,并不会多作停留,“休闲之都”吸引的是常住人口,而不是旅行者,旅游业一直面临瓶颈。新加坡《联合早报》说,“伊甸园”这个名称更能引起西方人的认同,这也正是成都市政府希望的结果。不过正如祈和辉所说,西方人并不会接受这个莫须有的概念,而如果他们接受了更不得了,这就意味着中国传统文化有被异化的危险。据说,《象形城市》将于4月中旬播出的这期节目,不知出于什么压力,还是提及了宗教色彩过浓的东方伊甸园,然后更多强调了他们自己对成都“鱼人码头”的印象。造概念是媒体的习惯,把它理解为对成都新名片的不理睬,也是自然。
龙应台:我失去了成都
三联生活周刊:你用“失望”形容成都,你走过大陆很多城市,是不是大部分都带来这种失望?
龙应台:嗯,对。我们在外头的人比较容易接触的是上海、北京,这和我们去之前带的期望有关系。到上海之前会想象有传奇浪漫光环的老上海。北京在历史的地位更是和西方罗马是一样的。可去了之后,发现老的东西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取代的是现代化。失望次数多了,在我心中特别美好的城市就不敢去。来之前人们告诉我,成都是可爱的、有文化历史的,来之后发现,就城市面貌而言,有文化历史的面貌是不见了,拆的特别彻底,只剩下三两条巷子。像本来很有历史的春熙路,现在站在那里放眼一看,你会不知道身在哪个城市,商业徒步街就是抄西方的。如果不知道成都的历史,真以为它就是个新兴城市。成都人很有文化气质,从三星堆到金沙到李冰,历史非常丰富,对比非常强烈,这么一个有人文内涵的城市,现代的面目非常模糊。
三联生活周刊:成都要建成“东方伊甸园”,像郑州以前提出过要建成“东方芝加哥”,有很多城市都提出过“东方某某”口号,你认为这是出于什么心态?
龙应台:这就是我特别想讲清楚的,中国人对于现代这个词的误解。江浙小镇常被称为东方威尼斯。中国人对现代化有个误会,以为现代化就是把我变成巴黎、威尼斯。可它们是保留古城,新的部分往外扩展,我们在抄别人时,不是抄老城,而是抄新的像超级市场的那种文化,抄错了。伊甸园对于西方人而言,会想到亚当夏娃,是宗教的含义,人家不可能把成都和伊甸园做任何联想,对于西方人没有意义。这个词真是蛮遗憾的,今天到了都江堰,在路上,我从没见过如此大面积的油菜田。成都很可以拿油菜花作为它的符号,那个吸引力远比伊甸园来得大。
三联生活周刊:就像节目现场争论的那样,你说过你做台北文化局长的时候,可能会用双倍的钱来保持古城原貌,但对于政府来说,这样会增加经济上的压力,你当初在任时是不是会遇到这样的问题:财政预算不允许这么做?
龙应台:一个政府很容易为自己辩护说,因为钱不够,教育费不够了,老人补助不够了。我自从进入政府后,我就知道,这个答案不是真实的。如果真正检查时会发现,很多钱用在不必要的工程上,那种巨大的浪费如果省下来是可以保护文化的,实际上是一个钱用在什么地方、优先次序的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走过的大陆的这么多地方,有没有和你想象特别吻合、不失望的?
龙应台:我今天见了都江堰就特别开心。它不止有神奇的水利工程存在,还有非常美的山,活着的百年老树,山没有破坏,水边民居也保存着,沿江也没有大红大紫的人工建筑,特别让我感动,假的古董就不会让人感动。
三联生活周刊:你可能会被这些感动,普通市民可能会关心住房面积多少,文化人和老百姓之间会不会有一个鸿沟?
龙应台:这也是简单的二分法。生活的舒适现代化,文化人一样需要冷气、抽水马桶,这点和农民一样。最好的保存方式是里面现代化,外面保持原有风貌。你的问题是不是在暗示说,历史保存只是文化人有兴趣,农民不会在乎,我不认为这说法是真的。从北京到成都,很多胡同被拆除了,有很多抗议事件,这些人是底层市民。不是说文化人基于浪漫、不现实的想法去保存老房子,小市民非常不情愿离开他的院子,如果你把民居现代化,他就更不愿离开了。市民的生活只有1/3在室内,2/3的人生是在街道、邻里,你拿掉胡同后,你就把他人生的2/3、与别人感情的联系也拿掉了。这不是文化人空的浪漫情怀,而是和市民感同身受的。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文化人,你作台北文化局长是不是比一般的官员在保护文化上更有优势?
龙应台:在作局长之前,龙应台就是所谓名作家。社会都在注意我有什么想法,因为多年写作,累积了信任。我有意利用这些资源和信任度,在政府运作机器里,把文化从边缘硬拉到中心来。本来政府机制里,就是各方力量彼此竞争的局面。如果你是公路局长,就会想办法多弄
经费去造桥。我作文化局长时,会想,是不是少建一条桥,我就可以多保存十平方公里的古迹,这是一个彼此竞争的局面。当人们认同我的观念,就可以把力气多花在文化保存上,少放在工程上。交通局长希望不断拓宽马路,北京就是这样啊,以宽马路作为都市规划的标准,如果没有一个文化力量去抗衡,整个城市都变成通衢大道。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的从政经验里,知识分子干预社会还是可行的?
龙应台:是可行的,可是非常困难。有各种条件,你要看一个城市的市长,是不是可以合作的人。如果市长不尊重文化,把文化当宣传使用,我进去的话是自投罗网,自己找死。从政是高贵的事情,但如果环境和人不对,是很惨烈的事情,所以做得做不得,是个人的选择。
三联生活周刊:你卸任的原因是不是觉得做不得了?
龙应台:不是的。还是马英九,我们合作非常好。离开不是觉得不能工作,而是我去做是为文化工作打一个基础,现在基础打好了。
三联生活周刊:我注意到,大家都叫你“先生”,这个称呼50年前就在大陆绝迹了。也有读者一直以为你是男性,对于女性身份的模糊,你是觉得自豪还是惋惜?
龙应台:这无所谓,我只管写文章,对我毫无影响,没感觉。我当然知道,先生这个词是保留给有学问女性的称呼,反映出儒家传统里,女性不在知识分子圈子里,当女性有了知识,人们为了表示尊敬就称她为先生。如果用女性主义观点看,可以透露出男女不平等的讯息。但这是可以调整,会找到合适的称呼,目前这个阶段,人们称我什么,我不会因为我是女性主义者就跳起来,也不会沾沾自喜。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杂文被称为“龙旋风”,阳刚的、男性化的,但是散文又有非常细腻、女性化的一面,这看起来似乎是一种分裂?
龙应台:看我大块文章的人,理所当然认为我是男性,写这类文章的99.9%是男性,这不能怪读者。可细心的读者能看得出我感情非常浓厚的部分。我从来不觉得这是分裂,就像是我思考时我是中性,可以看得出笔触又是浓厚的,生养小孩对我有很大影响,让我认识到怎么对一
个人负责,什么是最深刻的爱。细心的人会看出这种感情,知性和浪漫并不分裂。
三联生活周刊:做母亲对你的写作有根本上的改变?
龙应台:不是说对写作有根本改变,而是对我的人生有根本上的改变,从而影响到写作。
三联生活周刊:你这个观点曾引起过争议。
龙应台:谈女性主义时,我说过:如果没有生养孩子的经验,你能告诉我什么呢?让台湾的很多女性主义者很生气。我写过一系列谈女权的文章,当我有了小孩之后,我发现我现在要去和一个男人讨论,争取男女平等,还是要去喂奶。当巨大责任出现时,女性主义观点受到巨大考验,有巨大的矛盾。如果女性主义者没有这种经验,怎么能给我帮助呢?我当时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