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猜一猜谁来喝午茶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林鹤)
起居室里,所有元件的款式、颜色和质感处处互不照应,但总体感觉仍是舒泰的
我上学的时候,北京的房子说起墙厚来,不是“三七墙”,就是“二四墙”,差异在于承重墙37厘米和24厘米的厚度。取用这两个数字,只为它们是标准砖块尺寸的倍数。聪明的读者看到这里就可以得出结论:那时候盖房子,还在大量用着黏土砖。现在北京建筑业内已经禁止用砖了,据说是为了防止烧砖取土会毁掉大片耕地,破坏了土壤的自然构造。
万一我们需要发一发思古之幽情呢?针对这种需要,后现代主义建筑的一个重要流派“新地方主义”正对路,主要是用草根族的建筑材料和草根族的建造方法,与全球一体的制服嘴脸相抗衡。这时候,砖,尤其是朴素的红砖,好像是难以舍弃的上佳材质,没的可用,怎么可以?
将就些,用旧砖吧。
旧砖的用法也有分别。好比以前讲过的House夫妇在墨西哥的住宅,把旧砖拆下来,干净利落地整清楚了,重新一块块地拿来砌成新居。另一种做法,则连拆都省了。这做法听起来好像懒省事儿,可是,在一个建筑里,不把旧的部分拆清,盖新房子的时候必定是束手束脚百般掣肘的,还不如拆掉了事呢。
在意大利北部的亚平宁山麓,伦巴第区的布雷西亚地方,有一个郊区小镇马奈比奥。小镇上的居民只有一万余人,距离布雷西亚市22公里。布雷西亚成为要地的历史,比古罗马时期还更早。在16世纪归于威尼斯公国治下的时候,它在周边地区中曾经是最富庶的地方。时过境迁,在当代蔓延全世界的旅游疯里,这儿却并不是旅游业的中心地带,所以啦,还能容人安安心心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古地,古风,而并不以其古为招徕,这才有了与古相处的平常心。
买一处旧农庄,改来给当代人住,与此同类的建筑实例所在多有,原也没甚希奇。地处马奈比奥小镇上的乡村别墅,那改建姿势却和城里闹市区改建Loft的法子有一比。
原先的老建筑剩下来些许,建筑师在改建的时候,尽量饶了它的外观不受触动。这别墅共分三节,来自于不同时期盖的三段老房子。其中,三层楼高的一段建于20世纪初叶,缓坡屋顶,成对的小窗三三见九地安排在对穿墙面上。这一部分外形还比较完好,算是不用太费周章就能有个模样,不过,内里的功能布局当然仍是必需翻改的,主要都被拿来作了卧室和配套的卫生间。这是省事的一节。费心的一节位于中心处,那可就是完全换了肚肠的。
中心这一节,大体上分成了三部分:门道部分、餐厨部分,此外还有大约1/3,划给了三层楼房的那一段,合并归入了卧室区。
原有的旧房子盖在60年代,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历史遗存,除了外墙上约略露出老头老脑的旧柱廊以外,基本上就是全盘的新菜。从平面布置,到空间设计,都毫不在意什么古典秩序。这一节里,有一端山墙处保留了粗糙的砖墙,在屋子正当间儿还有一个蠢笨的砖柱,这两样都在原有结构的要害部位,是动不得的。除此而外,所有建筑语汇全都来源于彻底的新派建筑——而且是廉价的新派建筑的做法。
说它属于新新屋类,首先第一迹象就是,它的平面关系莫名其妙地歪了一下。这歪斜角度,与第三节建筑上那一道向着内院的墙取着平行。但这一条理由完全不足以证实歪这一下的合理性,反倒彰显了建筑师的故意作为:这且略过不表。单说这一歪,竟成了建筑空间秩序的发生点,岂不是有一点无事生非的游戏意味。
立面上的旧柱廊,被保留下来以后不算累赘,倒自动成了新造型的变化手段。位于中心的一个柱间被打开了变成门,在建筑半腰处横跨一切,成了这个别墅的入口。在按照古板节奏一二一划分的立面上,一道轻盈弧度划出金属板材门框,点染了一缕俏皮。一进门就是一道歪斜的楼梯。建筑师在这进门第一眼里,似乎想要示意出强烈的歪斜意味来,于是单有楼梯这轻巧的线条还嫌不够,在楼梯中间,扶手的位置上,赫然有雪白粉墙一道。又或者,设这一道粉墙也是为了更稳定地划分空间,界定出楼梯间背后一整个大块的餐厨区,这几乎是首层开放分区里惟一的功能设置。与之相应,地面的材质,也在门厅与餐厨区之间从彩色混凝土铺地变到松木地板,这空间处理上虽透还隔的意思就很明显了。如此隔了一下以后,把大门敞开时,还是能从门口透过整个餐厨区,一目了然地看透整个进深,看到内院里去。这房子的通透感够夸张的。小小一个不经意的细节实在透露出,这个别墅的位置,准定是处在一个十分私密的地段上,不怕闲人张望的。
何必有此一歪?可着地步的家具的歪是后来将就成的,楼梯中心的粉墙也是可有可无。在这个空间里,有什么歪法是足够精彩的,让建筑师这等不怕自找麻烦?
最晃眼的一笔正在餐厨区的一角,歪着,敦厚实沉的一堵墙,乳胶漆那种板板的蠢蠢的暗红色的墙。
细看下来,虽然在餐厨区你看到了厚墙,那可并不是墙本身真就很厚,而是它乘机拐了个直角,包藏着这一区里最不好看的角色:水池和炉灶。所以这不是传统的乡村居住啊,并不把操持三餐视为全家乐融融的聚会场面,却把厨事躲成了一个小隐形。
这一道红色厚墙的用处可不止是遮蔽厨台那么简单的功能至上,它首先扮演的当然是一个视觉主角。前面说过,位于首层的惟一开放空间就只有这个餐厨区,这么大的一刀横亘在屋子里,无论在体量上还是在色彩上,都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它还不甘心只收敛在这么局促的一个舞台上,斜斜地撞上旧砖墙以后,顺势即从墙上的一个玻璃断口处溜了出去,一直延伸到这个别墅的第三节去了。
第三节是歪的由来,但是第三节自己,在建筑上,是个灰影地带。它基本被拆得差不多了,只剩了断墙、缓坡屋顶,再就是砖柱一枚,不过是建筑残片罢了。所以我说它从建筑构形的角度不足以为歪辩解呢。从餐厨区延伸出来的红墙突兀地切进这个残破的区域,新鲜浓烈得残酷,配合着墙顶上纤细的金属栏杆,几乎可看作是在一个旧仓库里展出的抽象雕塑,眼下时髦的艺术模式。
在这片区域里,全部的空间元素都是屋檐下的户外平台,内外上下穿插着,竟可以分出四个部分来。看这里的散乱结构,很难说它是别墅该有的样子,不过,这么奢侈纯粹的户外活动空间的设计,又比许多别墅更豪华得远。好玩的是,在这个屋檐底下,没有停放汽车,却倚斜着几辆破旧自行车,是我们经常可以在大队部遇见的那一种,加上随地乱搁着粗陋的花盆,让人油然起了亲切感。
室内起居的部分是在二楼,占据着中间一节的全部面积。这里的结构大半是四白落地簇簇新的,所以保留下来的砖柱和砖的山墙就显得触目了,这一回,是残破的片段在新房子里成了展品。工业设计的流水线家具显然不是昂贵物,与混凝土的地面、金属的楼梯扶手、金属的屋顶板很般配,简洁得几乎过分随便;而且,每件家具都是单独一件的,谁和谁都不成套,不相干。
看这屋子的里里外外,新的和旧的,到处穿越所有阻隔随机地遇上,到处随意地就那么着挨在一起了。这才是那通体一歪的逻辑所在。若按习见的科班套路设想,我会一直等着看它如何在新与旧之间找到呼应与谐调,整合出一个完备的建筑统一体。这下可好,处处全都是杂凑,连建筑的外观看起来都还像是三个房子,而不是一个!
然则,正是在这新的与旧的处处相逢的“非”秩序里,我们看到了处处的碰撞和对话。谐调和整体的追求固然非常古典端正,这撞击则潜藏着更大的张力。借助着对话,新的和旧的分别凸显了它们自己最强烈的特性,分别以“他者”的身份衬托和确定着对方。在这满屋子七七八八无处不在的不苟同里,人的活动好像只有退居末位,旁观着这些建筑空间、建筑构件和家具们,任由它们自顾自的相谈甚欢罢。 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