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酣梦旧帝国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林鹤)

在寒冷潮湿的季候里,难免会梦想着阳光灿烂的日子。绿意如瀑的明净窗牖,清凉的风鼓荡着,有禽鸟在草地上叽啾。恍惚间如果觉得自己身上穿的是卡其猎装或者莎丽,又有黑肤阿妈端来奶茶和吐司,那么,就是你梦到“印度之旅”一类的电影里去了。

其实上述梦者不会是中国人,那般殖民地情节,必是大英帝国的子民们才梦得出呢。由18世纪开始,东方的攻略与东方的神秘与东方的财富羼杂在一起,成就了一个永远的妖媚化母题。在等级森严的不列颠,对于那些继承不到现成的爵位财产的人们,东方充满着魔幻的诱惑,仿佛吉卜林故事,因为它意味着攀升和暴发的机遇。热带孕育出衣锦荣归的故事,也给东方的古董熏上了神话般的气息。在家里摆上东方玩意儿,点燃檀香,就能有效地炫示主人的财富和过去的金珠奇遇,即便那仅是出于臆想和杜撰。东方古董的寓意如此跨越世纪保持至今,那一套象征语汇的最初由来或许已经没人挂心了,但是其中蕴涵的象征意味尚未磨损尽净,在伦敦的家庭里,大家依然模模糊糊地沿用着它。甚至于,在许多“香蕉”华人的家里,也未尝没有这一套语汇的痕迹,并不只是单纯从艺术角度点染“异域风情”。

印度之梦虽早已终结,这一妖媚化母题却依然活在无数文字影像中,更活在无数用古董拼凑而成的陈设布置里。实体的记忆还不仅于此:Bungalow式样的房子俨然已是英国传统居住形式中的一种,不管它与岛国的湿冷天气有多么不谐调。

躁动不居的现代主义之后,所谓的古典时期含混成一片,滋养着怀旧的情绪,其最近的支点,就是日不落帝国这一大块富矿了,它恰好被后现代的说法拿来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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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古埃及人为你掌灯,消受得了么?  

后现代建筑最爱借用的一个手法是所谓的符号学,用到最后,它离这门学问的原教旨意义渐行渐远,只剩下了皮毛翻改的一层意思。在建筑里运用古典元素时,符号学的手法不是全盘翻用真正的古典空间秩序,而是把一些古典形式缩略成扁平的“高浮雕”,装饰在建筑的表皮上,而那浮雕下面的底子,仍然还是原汤原汁的现代主义技术、功能和体量。出现这种贴皮法,一则是因为现代生活内容的变化,已经坚持要求着经过更新了的空间来与之发生对应,一则也是由经济实惠的效率原则所限定的。因此,古典的语素——柱头、山花,都变成了薄薄一片影子,贴在外皮上,一方面是装饰,推崇着古典审美的高雅品位,而另一方面,这装饰也凸显了古典与现代两种思路的冲突。

出生于1938年的Terry Farrell是后现代时期英国最杰出的建筑师之一,他在60年代大学毕业后到美国的宾州大学进修,师从路易·康,后来在1980年创办了自己的事务所。他是皇家授予的巴思爵士,还是英国文物委员会的成员,显见得是心仪古典一路的了。近些年来,他的设计远及香港,还在青岛设计了一个国际会议中心,也算是登陆中国的洋师之一。

既然符号学手法最主要的用武之地是在建筑的表皮层,那么顺理成章的,法雷尔的设计主要的特色也不在空间构成方面。其实,这一路设计,放在城市公共建筑的尺度上,难免有时会被人讥为在大楼外面设计了一层“礼品包装纸”,倒是回到住家的室内环境里,更有杀鸡用鸡刀的坦然合度。

伦敦的Ashwood路最出名的是一个教堂,可见其街面上的风格高古。住在这条街上的一家人请法雷尔来设计住宅,自是看他做古典味道的手法合了心,特意要他复古的。

这里的住宅,是真正老牌英国出品的Townhouse模式,只有一个街面对外;台阶下,半人高的门柱站在不宽的街边上,隔开窄窄的门前小院,也隔开了院子外面的安静行人,远远地对视着街对面的邻居。在这样的街道上,应该看得到的,都是雪白抽纱的半窗垂帘,小堆小盆的娇柔草花,中产阶层的细心干净格调。

正牌英国住宅的又一个标准配备是Bay-window,这是成面大窗连窗台一起呈多边形平面向外推出的小空间,在许多19世纪的英国小说里都能读得到与这个小空间相关的故事情节:淑女在热闹场面中偷静,跟人坐在窗前谈心,经常就是坐在Bay-window的边上,有软垫儿衬着的那一个角,顺便仰望仰望星空,太息着发点儿感慨,让人以为那么脱俗。

法雷尔对这些古典空间的环节十分尊重,并没有乘着改造的机会大动干戈。不过,这可不意味着他只能安于涂涂颜色刷刷墙罢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期里,在英国盖房子,是要按照外墙上开窗的面积成比例缴纳开窗税的,因此老房子的阴暗是一个通则。若能让这房子灿烂起来有多好。

法雷尔的对策是借鉴bungalow,做出开敞通透的“轩”的味道。他把厨房和餐厅的部分合成一体,横宽着占满了对着园子的整个面宽。撑着这面宽的大部分室内都被彻底打开,与室外的花草林荫面面相觑,成就了敞廊一样的空间感觉。在这个空间边上,支撑柱旁边的底梁被特意放低,形成了如同垂幔意味的空间边际,进一步设定了餐桌区在整个空间里正当正中的堂皇地位。餐桌上方,金属卷花的枝状吊灯虽是简洁,却有着20世纪初时艺术设计的韵味。周围同样的标高上,在梁的内侧,用面砖拼贴出三角形色块犬牙交错,织成了一圈装饰性昭彰而又简单明快的色带——在真正的古典时期,这一圈装饰应该是用雕塑来做的线脚。

在这个空间上方,吊挂着无数大小不一的鸟笼,高低错落着,形状各异,材质也不同。细看这些鸟笼里,全都空空如也,一只鸟的影子也没有,公然拿着这些鸟笼当摆饰来使了,而且是标准中国工艺的鸟笼哦。附近倒也是有鸟的,一对优雅的曲项大天鹅,白身红嘴,驮了满背的浅粉色玫瑰,栖在一对石头柱式的顶上——瓷的,同样是摆饰。另一对鸟(其实是公鸡母鸡),本分地停在一扇很高的高窗前,就更是装饰性的剪影。在它们的统领下,沿着梁下圈饰的线脚,摆放着一长溜玩偶的小牛小狼小人俑,琳琅满目之余,又小得可笑——正经贵族住的地方,应该全是足尺的虎头熊皮和鹿角。

大比例的老虎母题也出现了,是在起居室里,倒也正是地方。不过,这老虎没有挂在墙上,而是趴在地毯中心的茶几上——是漆成的图案。这般变异几乎重复地出现在起居室里的每一个细节上,虽然变异的具体方式各有不同。壁炉照例是花哨的,而且花哨得比以前装饰风格时兴的时候还要过分,红绿一片,和家具壁纸都很般配。在腰线和圈梁的高度上都用了一水儿的深绿色沿饰,和大背景上的暗酒红色调对羝着。这样参差对照的用法,在西方古典范式里并不常见,却是很东方的风格。

点缀在起居室里的摆设,比起餐厅来就更臃塞,简直可说是满坑满谷。既是东方色彩,瓷器自然少不得,壁炉台上供着一对粉蓝色大花盆,连小件玩器都全是瓷器。壁炉架前供着一对仿佛祭蓝釉的花瓶,蓝中太多返了紫,颜色不正,明显不是正经古玩,却还是很珍惜地围着璎珞。壁炉口的侧柱上也是瓷的,就连壁炉两侧的立柱面上,装饰画都由瓷片拼镶而成。这么一大摊瓷器堆砌在一起,显然是受了老英国讲究瓷器的熏陶,特特以东方器物来烘托气氛的,尽管那“东方”已经走了味。

更离谱的是在壁炉侧面,与Baywindow相对的地方,一对立灯的设置。看这起居室也就一般人家大小,完全没有做怪做大的必要。可是,就这么忍不住,这立灯是一对——人像雕塑,两个打扮得像法老宫殿侍从的雕像,辛辛苦苦地把火炬举过头顶正上方,毕恭毕敬的。前面说过,在Bay-window下面,就是软和的沙发座位。我不知道,当人真的进屋来歪在窗下时,对面对着这么一对直眉瞪眼的傻大个儿,虽是假人吧,会有多么别扭。咱这没有当过法老也没有当过贵族的人民啊。

这个房子的尺度,是一个极其标准的中产阶级城市住宅。但是里面的摆设排场,无一不在混充高人。这种态度,当然是后现代时期把古典和高贵拉下祭坛的风潮使然,并不出人意表。但是另一方面,它也同时显示出了一个老帝国主义国家里普通人的心态,而且其重要性正在于它的主人只是普通人。这不是住房子,是在演戏给自己看呢。这一幕舞台的布景,从来也没有真实地存在于伦敦,也没有真实地存在于德里,或者是香港,或者是北平。它所体现出来的态度,不能简单地托词为文化融合,却有点阿Q:老子当年也阔过的。以这种态度立足于当今世界,难怪帝国日落呢。廉价的文化怀旧情调衬托出来的虚假繁荣,虽然漂亮,也只让人更觉出衰朽气息吧。 斜阳酣梦旧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