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上只有妈妈好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古人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此言虽不足信,但是有些书倒是真的可以把人给读“高”了。
书的类型多种多样,人却只分好坏两类。世上的好人和坏人,却都有写传记或被写传记的机会和权利。因此,好人的传记和坏人的传记,我还是看得出来的。至于什么算是好的人物传记,何者又是坏的人物传记,钱钟书先生尝借虚构的“魔鬼”之口下过这样一个定义:“为别人做传记也是自我表现的一种;不妨加入自己的主见,借别人为题目来发挥自己。反过来说,作自传的人往往无自己可传,就逞心如意地描摹出自己的老婆、儿子都认不得的形象,或者东拉西扯地记载交游,传述别人的轶事。所以,你要知道一个人的自己,你得看他为别人做的传;你要知道别人,你倒该看他为自己做的传,自传就是别传。”
就广义的写作而言,“自我表现”或者“借别人为题目来发挥自己”其实也很常见,在某种意义上,著书立说这种勾当,无非“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但是,就狭义的阅读,尤其是对于传记类图书的读者来说,魔鬼所言的那种情况,就容易把人读拧,继而把人读“高”,最起码,不能被视为一本“阅读友好”的传记——无论如何,若按钱氏“魔鬼标准”,以2003年下半年度出版之“艺人传记”的两个代表作为例,不难发现,冯小刚导演所著自传《我把青春献给你》显然应划归“作自传的人往往无自己可传……东拉西扯地记载交游,传述别人的轶事”之类。作为一部自传,作者不光解剖自己来给大伙解闷,还东拉西扯地记载并传述了他与王朔、葛优、冯巩、陈凯歌、姜文等人的交游及轶事。用张国立的话来说:“他还大义凛然地把我们圈里这些人的心态也表现了。”我的读后感是,作者不仅大义凛然,而且大公无私,即不但写自己,也写别人,甚至透露了他与太太之间细节丰富的一大堆隐私。说什么大义凛然,道什么大公无私,简直就是大义灭亲的干活。就冲这个,20集电视连续剧《青衣》我一口气看了三遍。
相比之下,“星妈”与“星妹”合著之葛优传记《都赶上了》,作为一部“别传”或“她传”,却不可列入“借别人为题目来发挥自己”之类。
娱乐圈的“自杀”和“他杀”活动在2003年度攀上了历史巅峰,与此同时,娱乐界人士出版的“自传”和“他传”,也在同一年度里双双达到了高潮。不幸的是,以上这些事情让我“都赶上了”。然而,赶在2003年年末问世的这本《都赶上了》,无论从写作还是读书的角度来看,皆堪称上乘之作,反正,我个人已将《都赶上了》的问世视为不幸中之大幸——两位女作者极其难得地未犯传记写作“魔鬼标准”之秋毫,夺的是葛优之酒杯,浇的也是葛优之块垒,娱乐性之丰富,庶几可与葛优的表演相提并论。
除了“自传”非得自己亲自动手动口或非得假装亲自动手动口不可,“他传”的作者在身份上来得复杂得多。不但记者写得,秘书写得,职业传记作家写得,而且老婆写得,老公写得,前妻写得,前夫亦写得,甚至连阴阳相隔,八百根竿子也打不着之人亦写得。我因而觉得,传记写得好不好看,主要取决于作者和传主之间的关系。据冯小刚在自传里自供,当他把贼眼盯上了北京人艺的当家花旦徐帆之后,心中反复默念者系以下“冯式格言”:“我知道,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迅速把关系庸俗化。”传记写作的有戏与否,大概亦跟作者和传主关系之庸俗化程度成正比。通常,一个人最大的敌人就是他自己,故“自传”的品质不提也罢;至于“他传”或“别传”之人物关系,即使人人写得,天底下至今仍以妈妈写的最是无敌。当然,老妈和老妹联袂挥毫上阵的,就更是难得一见了。
妈妈写儿子,具有任何人都难以替代的绝对优势——真实、贴近、深入、私密、了解……等等等等,此等传记读者之共同期待者自不消说,这种“母权优势”的绝对性尤其在于:真实、贴近、深入、私密、了解……等等等等,绝非只言片语,雪泥鸿爪,其压倒性的优势,乃在于“全程”或曰“全场紧逼盯人”。也就是说,葛优在台上如何演戏,台上怎样为人,等等等等,这个不一定非要看葛妈妈写的,就连葛优的小名叫做什么,怎么谈的恋爱、怎么结的婚——这个,葛优自己也能写。不过,如果要追溯到零岁葛优之最原始的初始状态、比如星妈在孕育明星时的体重和精神状态,明星在娘胎里是怎样表演踢腿伸胳膊以及“准星爸”附耳于“准星妈”肚皮之上陶醉地说了些什么,等等等等,若不读“造星者”亲自写的传记,就算绷紧你浑身上下的每一根八卦神经,依然是不得要领的。
书中自有黄金屋,世上只有妈妈好——后一句,对葛优以及葛优传记的广大读者同样有效。农历新年将至,藉此恭祝《都赶上了》的作者和被作者新年大吉,母子平安。 世上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