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报道:重庆井喷:从救援到回家
作者:王鸿谅(文 / 王鸿谅)
2003年12月29日,“12·23”井喷事故第一批灾民返回到高桥镇
救灾——全民动员的集体主义
2003年12月31日上午,晓阳村1组村民廖百喜家那间不足5平方米的小商店重新开张,门口照例摆出了几条长凳,既能给过往的村民歇脚,又能借助大伙“摆龙门阵”的热闹,给小店招揽些生意。虽然过往的人不太多,廖百喜还是很开心,因为“终于又回家了”。
廖家的小店在井场东面通往麻柳乡的公路上,距离井场不过1分钟路程。井喷当晚,廖家被井场上的工人叫醒,沿麻柳乡方向逃生,全家幸免于难。他和邻近的村民,分属于井喷核心区最后一批集体返乡的村民,于12月31日清早回家。至此,井喷方圆5公里被撤离和疏散的村民返乡工作基本结束。
根据政府部门的统计数据,井喷方圆5公里4个乡镇、28个村的区域内,被疏散的人群多达4.1万。这些疏散后的灾民安置,牵动的不仅是整个开县的神经。12月26日,国务委员兼国务院秘书长华建敏亲自到灾民安置点看望已经得到妥善安置的受灾群众,由他率领的工作组于当日凌晨1点15分及时抵达开县。
开县县城所经历的,是一场非同寻常的考验,县政府、党校、德阳中学以及县城的大多数招待所当时都承担了灾民安置任务。县政府大院“从来也没有看到这么多的人”,这些人的食宿就寝,统统由所在安置点的工作人员负责,于是从12月25日至29日,经常可以在开县街头看到这样的场景:临近饭点时候,在几名工作人员带领下,排成几行的灾民从政府大院里鱼贯而出,涌到500米外的一个餐厅。队末通常还有几名警察随行,以防意外。
德阳中学承担了300多灾民的安置,是县城里仅次于县政府的安置点。为此学生停课两天,住宿的200多名学生也被要求各自回家或到同学家暂住,把宿舍腾出来安顿受灾群众。让老师们感动的,是绝大多数的学生二话不说,收拾好书包就走,主动把被褥和生活用品乃至多余的厚衣物都留在宿舍里,给灾民备用。而老师们则分成三班,日夜不停在校园里轮值,保护灾民安全。类似的许多安置点,都是在相同状况之下,在诸多协调之后腾出来的。对于有营业需求的部分招待所,这种协调所必须的牺牲就显得格外明显。“这时候,什么跟灾民安置相比较,都不是问题。”开县的一名政府官员这样解释全民的救灾动员。
灾民返乡,从12月27日上午压井成功后陆续开始,第一批得以返乡的是正坝镇的部分村民,其余的到12月29日开始大规模返乡。时间上的差异,主要由灾民各自所在位置所受毒气影响的消除情况所决定。
12月29日的灾民返乡意外遇到大雨,从开县到正坝50公里的水泥公路倒不是大问题,而从正坝到高桥的十几公里土路,全都成了烂泥地,每跑一趟需要两个多小时。负责返乡运输的,都是从附近乡镇调集过来跑运输的中巴或大巴。40岁的刘强师傅一天之内就在这条路上往返了三趟,最后一趟灾民送达高桥镇,已经是凌晨1点。而在他之后,依旧陆续有返乡车辆上来。当晚的灾民安置,全部由刚刚清理出来的镇政府负责,镇上刚刚清理出来的小招待所——几个三层的民居,
当晚成为灾民的免费安置点。店主之一廖仁和憨厚地笑着,用浓重的四川口音感叹:“能活着回来就是最好的,大家都不容易,说啥子钱嘛!”
“12·23”天然气罗家16H井喷疏散示意图
井喷事故受害者在医院接受治疗
安置——人道的尽心尽职
井喷核心区的大规模灾民返乡赶在12月31日,也就是新年前一天基本完成。仍未返乡的灾民分属三种情况:家中有死难者的、家里只剩下孤儿寡老的以及尚未出院的伤者。
与许多乡村一样,高桥镇井喷核心区的几个村落里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留守家园的,多为老人和年幼的孩子。灾难袭来时候,这些自救能力最弱的人遭遇到的艰难可想而知。他们中有许多人,从没有离家这么远这么久。内古村86岁的刘剑闽老人甚至喃喃地说,这是他第一次坐汽车到县城那么远的地方。他的家,离镇上还有30多里路。
这些人对家园的思念也因为这种一直以来的依赖变得比任何人都强烈而真切,他们关心的问题琐碎而具体:家里活着或死了的牲畜,灶台上刚刚熏好的腊肉,房间里的几袋麦子,屋后那几畦萝卜……历经劫难所幸全家平安的村民们,在这样琐碎得令人慨叹的思虑盘算中迎来了新的一年。
担忧在个人仔细地将房屋查看了至少三次以上之后到来——因为所受教育有限,这些连感冒药和酵母片也区分不清楚的村民很难理解“井喷”的概念,至今有不少人固执地认为,是井里漏气,气是从东西两侧的放喷管出来的,也固执地认为放喷池附近因为持续燃烧变黑的山坡“全是被毒气熏的,现在也有毒”。
50岁的张仙玉老人一边庆幸自己还记得3年前某一任井队队长告诉过她,如果看到井场有烟,千万记得朝烟方向相反的地方跑,把嘴巴鼻子捂起来;一边皱着眉头发愁,“30日回来,一晚上都没敢睡”。与她有同样忧虑的在返乡的井喷核心区灾民里并非少数,许多人开始陆续感觉身体的异样反应,纷纷到设立在高桥镇上的临时卫生所里求医拿药。开县方面的灾民安置工作因此进入另一个阶段——解除心理影响。开县疾控中心的医生们12月31日一早在通往井场的路口摆起了宣传台,将回家后的注意事项印成宣传单,向经过的村民挨个发放,一并解答各种问题:腊肉还能吃吗?油还能用吗?萝卜呢?记者从环境检测部门及CDC获悉的解答,均是除了晓阳村极少数低洼地带还残留有较高浓度毒气外,其余村民家中的米和腊肉等都可以食用,家中的水在流放了一段时间之后,也完全可以食用。
但为了防止意外,大批救灾物资依然在不断地往高桥镇以及附近的乡村调集,救灾物资从食物到衣服一应俱全,而这些物品需要根据各村干部统计出的状况挨家发放,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工作,似乎总是很容易引发出一些不满。民警老钟已经在救灾物资发放处维持秩序一个上午,一遍遍跟灾民解释会保障所有人的生活必需品供应,一边劝说村民多谅解一些,相比你们这些有幸逃生的,那些丧失了亲人的家庭困难更大。这种类比的劝服显然还有一定效果,但还有些人迟迟不愿意散去——因为几乎人人心中都认定,自己是灾难中最大的受损者。
而更为困难的工作,是有死难者家庭的安顿。县里各单位都分到了两名左右的帮扶对象,需要负责他们生活起居、财物清点等各项工作。帮扶名额由政府统一规定,而帮扶人员随机选定。晓阳村2组的廖百武和廖代超由开县党校负责,12月31日大早,党校包了一辆中巴车,把两家的十几名亲属带回家里开始财务清点。再入家门物似人非,悲痛后镇定下来的两人分别开始各家的清点。“菜籽1.5亩,蔬菜1亩,麦子5亩,猪油30斤,长毛兔40只……”每一项都会十分认真地回忆,然后慎重报出一个数字,在他们的理解里,这是将来“讨个说法”很重要的数字。财物范围也因个人理解而变得比较宽泛,负责做记录的工作人员需要一项项仔细记录,从眼前的菜地到屋里的猪毛、墙角的玉米,之后双方签字,才算是核对工作结束。
灾后的晓阳村依旧是一片寂静,这些遭受灾难最深重的村民对家园的情感变得相当复杂。而对于开县政府而言,救助工作才刚刚开始,死难者遗体的火化,村民损失的索赔,以及村民今后的生活妥善安排,这些问题都无法回避。
234:死亡人数的地理分析
12月31日记者第三次沿“开县—正坝—高桥”的路径前往井喷现场,沿途所见再不是门户紧闭鸦雀无声的萧索。各家门口孩子的嬉闹,路边店铺聚拢的谈笑,集市里讨价还价的嘈杂和喧嚣……一切与人有关的动静,都显露出这片土地劫后重新出现的生机。
仔细考察受灾现场,如果以罗家16H 气井作为描述的起点,环绕井场距离事故地点最近的十几户人家——晓阳村1组和10组的部分村民已经返回,除东面燃烧池所在山坡上被烧毁的一座小房屋正在重建外,其余房屋并无大碍。由近至远,出井场南行1公里的高桥镇,南面隔山相望的大旺村,东面由南往北沿至麻柳乡方向分布的平阳村、高旺村等几个邻近村落的村民也已经陆续回家,这些人家遭受损失的,主要是饲养的牲畜,比如猪、长毛兔和羊。
惟有井场西面依旧是一片沉寂,这里是晓阳村绝大部分村民分布的位置。234名死难者,分属晓阳村的比例高达90%左右,而在这比例中,晓阳村2组、3组和4组的死亡人数又是最高的。至于牲畜,村里基本没有幸存,记者在晓阳村采访的3个多小时里,只看到活下来的一头猪和一只羊。
虽然自四五辈上以来就在这地方居住,大多数晓阳村村民还是很难确切描述本村的分布和方向。全村12个生产小组,除离井场最近的1组和10组外,其余大都依次向西面分布,村支书周克安的形容是“(村子)是一个长条形,气井就在村头”。
出入晓阳村仅有一条可容车辆行驶的山路,路口距井场不到50米,也是从高桥至井场方向公路的惟一分支。山路坑洼不平,坐在越野车里也能感觉到明显震动。沿山路延伸出去的阡陌小径,衔接着各家各户和他们门前屋后的农田菜地。各家房子依山势而建,于是这样的状况在山里就变得很常见:两家人在阳台上可以相互喊话,但走到对方家里还得绕小路走个五六分钟,中间隔着的山地,被勤恳的村民一点点开垦成农田和菜地。村民的房屋分布以农田为首要考虑,因此也就有了大多数山村共有的特色:有的地段集中十几户人家,有的地段就孤零零的一两户。而生产小组的划分,周克安说,也就是“那些住得相对集中的就成了一个组”。这种各家之间只能遥望的间隔,在事故当晚,也成为逃生信息有效传递的重要阻隔。
井喷事故夺走了她的亲人
现在的晓阳村,寂静得有些可怕,有的房屋门廊上悬着的小灯泡一直亮着,这是事故当晚,除各家的手电筒之外,他们的逃生所能依靠的仅有光亮。
许多劫后余生的村民都记得,井喷当晚,毒气弥散的第一方向正是西面,“从村头开始,对着村尾,整个村子都在毒气里”。当时的逃生方向,据幸存者的回忆,主要有三条路径:第一条,沿公路逃往高桥镇,选择这条逃生路径的,主要是井场东面晓阳村1组和距离公路较近的11组和3组的少数村民以及高旺村的村民。第二条,沿小路疏散到井场东面的公路逃往麻柳乡,选择这个路径的,主要是晓阳村10组和平阳、高旺的村民。第三条,也是大多数晓阳村村民的疏散路线,是在村里朝西面一直奔走,试图翻越山路绕到邻近的公路求助。
三条路径的差异,现在看来,分明就有了生与死的天壤之别。选择前两条路径逃生的人,大都获救,受伤状况也比较轻微。而选择第三条路的村民,除了6至12组中几个距离井场较远,地势较高,翻越山岭距离公路较近的生产小组外,其余的大都没能逃过毒气的追赶,尤其是地势较低的2、3、4几个组。周克安的妻子张明菊带着孙子和两个妯娌选择的路径正是往西,她们的尸体12月25日在晓阳村2组附近的山坡上被搜救队员发现,沿山坡再往上爬几十分钟,是银山村所在位置。这里的村民选择了另一条不同的逃生路径,往北逃向四川宣汉县境内,也大都获救。
晓阳村2组村民廖百武见证了12月24日清晨家园的惨剧。他的幸运只在于12月23日当晚因为帮人筹备酒宴夜宿银山村,暂时躲过一劫。次日清早沿小路往家里赶,沿途下山发现村里“雾气特别重,像罩着一层烟”,此外就是越近越浓重的刺鼻异味。廖百武说自己当过兵,所以“反应很快”,马上“掀起棉袄捂住鼻子往家里跑”。赶回自己家中,女儿和老伴已经停止呼吸,两人的姿势,都只刚刚爬到门边。廖一边大哭着,一边沿西边翻过山梁求助,他告诉记者,这是12月24日早上惟一能选择的逃生路径,通往村口的路早已经被浓烟所笼罩,而往银山村方向的山路不通车,无法求援,只有“再往西朝着有电线杆的方向走,翻过山,才能找到公路”。
廖百武迅速而正确的判断,给自己赢得了生的机会,最终找到公路并成功获救。只是这时候,因为测定出来的毒气浓度过高,所有搜救行动只能在距公路较近的地方进行,而村子内部,在采取措施降低毒气浓度之前,没有专业防护服装的救援人员全部禁止入内。
等到12月24日下午3点井场两个放喷池成功点火,并经过十几个小时的燃烧,毒气浓度基本降低到对人体没有太大伤害时,才允许搜救队员进村救援。此时已经是12月25日上午。廖百武有些焦躁,他反复强调着,单是晓阳村2组,死亡人数就多达57名,而在12月25日,搜救队员还从他家附近救出了9名幸存者,“如果能再早一点,也许就能多活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