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沙漠黄昏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林鹤)
做什么事儿都会偶尔感到做得太密,以至于“伤”了,比如贫女叹息起“为他人做嫁衣裳”,应该就是在针黹过倦的时节。做建筑师也是一项永远为人做嫁的工作,广厦千万间从手底画出来,都是别人家。所以,能有机会给自己设计一个家,而且空间、金钱和心情都从容的话,真是福分。
檐下池边,朦胧中久坐的好位置
美国人做起美国梦来会安插进多种多样的配比成分,许多普通人以为该有的一件要务是,住家在一座由莱特设计的房子里。这位老先生的设计在美国的建筑行里是国宝,他的许多作品至今已经成了受保护的文物。斯人仙逝已久,由他创办的事务所却还在亚历桑那州的西塔里埃森继续开办着,只不过没有了当年那般煊赫的声势。他已经隐化成了历史卷册里的一页。莱特和塔里埃森这位中世纪的威尔士诗人一样,都不再是现时现刻的,好像远离我们的生活了。
暮色中的水火景象
若有谁至今还梦想着住莱特房子,多半也只是梦一梦罢了。除非他自己正好是建筑师,正好又是莱特门人,正好还有机会给自己设计一个住家。看似简单的几条因素,然而也难凑齐,其人的福缘深厚堪可称道。
迎面墙上的壁画.柜顶的花瓶花盆、柜上铺的垫子,都是斯瓦拜克特地为这里设计的,带有强烈的装饰艺术风格
斯瓦拜克(Vemon D.Swaback)便是个为自己圆梦的有福之人。由1957年开始,这小小师弟驻扎在莱特的事务所里,工作了二十余年,后来在1978年另立了门户。他一向专注于小型住家的设计,眼下在凤凰城一带已经俨然大拿了。青春年华里,每年的冬天都在西塔里埃森住着,这里的一点一滴彻底渗透了他的建筑感觉,其刻骨铭心的程度,可能他自己都未必看得清楚。不过,一旦出手,这门派的烙印就再也瞒不得人。
餐厅一角的壁炉。从钢琴的比例可以看出房间的尺度
莱特把自己的事务所和住家揉成一体,这作坊式样早在威斯康辛的塔里埃森时期就已定型。威斯康辛州有莱特母家的产业,是他自小眷恋的家园,大片绿意盎然的丘地,湿润富饶的草原牧场,远非亚历桑那大的沙漠峡谷可比,正是孕育他的草原住宅理想的大好天地。移居西塔里埃森以后,这般画面在莱特心里萦回不去,于是西塔里埃森就专配了园丁,一年到头与天斗与地斗,孜孜恳恳地只管强造出绿树成荫的环境来。营造绿洲,为沙漠居住带来了别一番天地,斯瓦拜克在自己家里当然也看重这一手。好在亚历桑那并不是撒哈拉,沙地之上还有涓涓河谷溪流,真也就怪了。
这里是斯瓦拜克为自己家精心设计的第三处宅子,其周围环境、占地规模和空间谋划都显得十分优裕从容。这个宅子位于索诺兰沙漠,取名叫“天火”。斯瓦拜克说,它象征住客一直在与沙漠美景进行着绵绵不断的对话。在西人眼里,有此一念大概就很够浪漫的了,可给我一看到这两字,先就想起漫天流火的酷热,焦躁不堪起来,哪里还有心思浪漫,没看见我们汉语里这两字都在“水”边上么。
暴热严苛的沙漠环境里,高大的椰枣树是没有的,只有灌木丛和仙人掌类,伴着满地星星点点的草花。森森树阴指望不上,则建筑采取极端封闭的姿态是应有之义。首先那人口就不好找。远远地从黄沙漫天里投奔了过来,穿过了一道锈红色的剔透栅栏门以后,还得再绕到房子背后去。乱蓬蓬的花木缝隙里露出参差成组的彩色混凝土厚墙和屋顶,并没有显眼的差别来点明建筑体量上的主次。在沙土走道的尽头处,细密排布的木隔栅在头顶上远远地出挑着,投射出一片黝黑的深影,仿佛洞穴入口一样的黑,示意你,这里大概就是能走进去的地方。它与建筑整体造型上的谦抑是一样的味道,全然没有深宅大院的堂皇。
建筑的造型是低矮匍匐的。为了抵御强烈的日光辐射,它需要深远的出檐。一般这样做的结果,建筑的顶子总会是舒展飞扬的模样。而“天火”的屋顶呈现为宽大的隆起,不再是单片式样的上盖,倒像是沙漠部族住着的帐篷。由于屋顶延伸向地面,它和墙面浑然一体,构成了完整的厚敦敦的形体。这房子混在砂石草木中,向地面低低俯身的样子,如同一只沙漠蜥蜴,弯折地爬伏着,分明不想给人轻易看到,尽管它其实是很漂亮的。莱特的设计带有一丝中国人“天人合一”的味道,讲究顺从着地平面的方向延展,并不打算与万有引力作对。不过,他的草原住宅向来连竖向也要做成四平八稳的直角模样;而这“天火”,以多边形的平面作了空间界定的主要形式。一则这可以让室内空间更加灵活,便于组织,另外,它也给建筑造成了更多意外的拐弯抹角的地方,整体造型因此才有机会随形就势变化多端起来,不像城市里的房子一样整齐得发闷。同样是采取着蜥蜴的隐身策略,这个房子与环境色彩一路呼应着,用了便于隐形的砂土色系——在时装彩页里,以埃及古寺为背景的夏季服饰也常会用到这个色系:砂石的赭红色和士黄色、乳白色等各处是彩色的混凝土(拼色布料);略微点染了一些黑色,则是铜质的屋顶局部,面积既小,因此并不跳突各色(镶边);此外,还有锈红色的金属装饰铸件,七上八下零零落落地点缀在各个角落处(配饰)。看见这套颜色,让你几乎期待着出入的人们都是策马佩刀的。
漂流和荡漾,水的个性,是智者之爱,正与山野居住的闲适相宜。爱对水用心的,不在泽国,必在苦旱之地。斯瓦拜克历来的设计多半都在沙漠,他便永远十分注重经营水流及水面。天气热的地方,室内的阴凉理当借重于厚墙小窗,这么一来,就不能指望屋里还有多么明朗,也没有了设计水景的意义。但是“天火”从热带传统的内庭式院落那里借得了一点灵感。由于有帐篷式的檐口遮蔽着大部分的墙面,才敢斗胆开设大面积的玻璃窗,清风和光线都有了来路去路。走进门来,正对着人,在窗外立刻便是一泓清池,安抚着视线的焦渴,也带来了豁朗的一片光亮。在正午的死寂中,屋子里却可以是生机盎然,灵动不息的。这片水池是全组建筑空间秩序的灵魂所在。围绕着它,在一边铺陈着晨室、餐厅、起居室、主人卧室,另一边则被厚实的砂色混凝土墙遮掩着,隔开了外面通往大路方向上略低几步的坡地。于是,出现了一种变形模式的有水的中庭,正是沙漠生活的经典空间。餐厅与起居室的外面,建筑与水池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是同样被遮在檐口下的宽敞的户外铺地。沙漠的昼夜温差很大,傍晚坐在池边都会有了寒意,只要避开正午的酷烈阳光,这一块户外铺地的使用频率是很高的。在水池边的台座上,专设了一对倒锥型的锈红色金属托盘,养着熊熊的火,大概意在呼应这个宅子的名字。暮色中,这火焰摇曳在水面与跌宕的远山轮廓线之间,它于蛮荒中带来了一缕原始气息,让池边坐对沙丘的人觉得恍惚却又温暖而安定。
这个建筑真正学莱特最像的地方,在它的室内设计。莱特那一代建筑师是把建筑和里面的空间和装饰陈设和家居设计当作一个整体来考虑的,他们从来不以为给主人盖成了上下前后左右六个面就算可以交差了。这个传统从19世纪末时传承至今,其实是有一点式微了;而它如此久远,竟让斯瓦拜克的设计还带着莫里斯时代的味道。自然界生物纹样的图形被处理成了几何化图案,这类设计可以用于织物、壁画、陈设小品乃至于彩色玻璃窗户的花纹上,在莱特设计的许多房子里都看得到,天火里的这些部位也都被满满地画了个够。
室内的色调以木色为主,只在壁炉处有白色的局部点染,同时也重复着帐篷形状的母题。这深重的色调让屋子里显得有些低矮,可是许多彩色土陶的陈设却偏偏被挤在靠屋顶极近的位置上,从天花高度上俯瞰着,这也是莱特手笔所特有的。东方情调和原始风格在20世纪初很是时髦,这些装饰设计仍然遵循着那一条老路。
住进莱特风格的房子,斯瓦拜克倒是得偿所愿了,但这里是不是有一些陈腐气呢?他的设计足够地道细致,却好似少了一点锐感。国画大师尝日,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今日还以莱特为旗号,毕竟非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