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亲爱的肖
作者:朱伟(文 / 朱伟)
中国古典音乐爱好者对两个俄苏作曲家特别亲。老一辈特别亲“老柴”—柴科夫斯基;新一辈特别亲“老肖”—肖斯塔科维奇。
我最早接触肖的两部作品,一是他作于1937年的成名作,也是他被传播得最广的《第五交响曲》;另一是他最冷僻的作品,是他在列宁格勒音乐学院毕业后,于1927 - 1928年间根据果戈理的《鼻子》改编而成的三幕歌剧。前者是著名翻译家傅惟慈先生帮我翻录的,他是我们许多古典音乐迷的启蒙者;后者是写《无主题变奏》的徐星从中央音乐学院资料室里淘出来的,1985年徐星整天都在音乐学院混。创作《鼻子》时肖20岁多一点,迷恋于各种音响表现能力,其许多表现手法与波兰作曲家柳多斯拉夫斯基的一些作品一起,启发了当时谭盾他们那一届许多作曲系学生对音乐的理解。《鼻子》与《第五交响曲》的创作虽然仅相隔10年,却分别代表了肖的两个时期。《鼻子》是青春期作品,明显迷恋于锐利、出人意外的音响。1927年勋伯格的学生、当时已成为先锋作曲家的贝尔格带着他的歌剧《沃采克》到列宁格勒首演,对《鼻子》影响颇多。肖1925年19岁作为列宁格勒作曲系毕业生作成《第一交响曲》之后到1936年30岁作成《第四交响曲》,这阶段的作品都年轻而充满喧嚣与骚动。而从《第五交响曲》开始,他好像一下子就从锋芒毕露的“愤青”变成了一个能承受深重苦难的成年人。创作《第五交响曲》时候,肖31岁,《第四交响曲》与《第五交响曲》中间仅隔一年,而1937年是前苏联大清洗最残酷的一年。
肖一生作了15首交响曲,从19岁开始,作完最后一首是76岁。15首中演奏时间短于半小时篇幅的有第二、第三、第六、第九4首;达到1小时上下的有第四、第七、第八、第十一、第十三、第十四6首;篇幅在四五十分钟的是第五、第十与第十五;篇幅在三十到四十分钟之间的是第一与第十二。研究一下这整个结构其实非常有意思。这15首作品中属标题音乐的是:第二为《十月》、第三为《五一》、第七为《列宁格勒》、第十一为《1905》、第十二为《1917》、第十三为《娘子谷》,真正无标题的是第一、第四、第六、第九、第十与第十五;因为第五也被称为《哈姆雷特》、第八也被称为《斯大林格勒》、第十四也被称为《死亡》。这15首中我最喜欢的是第五、第八与第十三,这3部作品中最感动我的都是哀痛。肖的交响曲,与一般交响曲不一样的是往往把本来是第三乐章的谐谑快板移到第二乐章,抒情的第二乐章挪到第三。这是因为他总是用无尽的哀痛沉缓地开头,就像展示俄罗斯沉默、广阔而承积了深重苦难的土地,这种博大的哀痛给他美丽情感引发的美丽而绵长的旋律线提供了极深厚的背景,使美丽在苦难中变成萦绕你不去的悲凉。浸泡在无法排遣悲伤中的伟大情感,产生了超越一切的肖与我们的情感拥抱。
我记忆中至今难忘的是1991年在芝加哥的一场暑期露天广场.音乐会,演奏者是芝加哥市立乐团,上半场是莫扎特一首钢琴协奏曲,下半场是肖的第五。莫扎特协奏曲一开始,天边就闪电隐隐;到第三乐章,雷声在乌云中终于抑制不住。中场休息,李陀、北岛、甘阳等一大帮朋友都在狂风中作鸟兽散。我与李欧梵、查建英夫妇躲到舞台狭窄的檐下,期望雨过演奏不被取消。时大雨铺天盖地,我见场中几十个老人就端坐着一动不动。那场肖五最终还是取消,我们一身精湿地走回查建英家,李欧梵要求在音响上过一遍瘾。查建英家里没有肖五唱片,只找出一张肖七。随着德军入侵动机由弱到强,穿睡衣的李欧梵开始激动,他以勺子为指挥棒,随音乐铺展不断攥紧拳头。那天播放的是伯恩斯坦指挥芝加哥交响乐团的版本,李欧梵说伯恩斯坦是“有意拉长了大家情感期待的时间,于是把浪漫延长到极点”。入侵与抗争惊天动地,强烈的对峙似乎无边无沿,李欧梵作出几次要升华的准备,那个悲壮的高潮却迟迟不来。大家似乎都被无边的激情压制得极为渺小,又被感动得无法自制。肖对于我们,常常无法用纯粹的音乐质量标准衡量。比如每次听到《第七交响曲》,我就想到1942年8月9日它在列宁格勒的首演:当时列宁格勒仅一个广播乐团,该乐团中有25名团员被冻死饿死,身强力壮者都去了前线,仅剩下15人。为首演,著名指挥家穆拉文斯基从前线公开招募临时演奏员,而首演这一天就是德军原定占领列宁格勒的时间。
我最喜欢的还是在第五、第八、第十三中好像在沉沉黑色背景中鲜红玫瑰的那种美丽抒情。《第五交响曲》中,第一乐章与第三乐章中令人心酸的抒情主导了最后一个乐章中震天动地钟鼓齐鸣的宣泄。《第八交响曲》中,我听到的则是一往无际、无边无涯的焦土中,在情感水分都好像被榨干的前提下,一个人、一个民族在瑟瑟寒风中那样的坚守。这样真实得撕心裂肺的抒情你在西欧音乐中找不到,因为他们很难有那样撕心裂肺的痛苦。肖的音乐中,低音号经常作深长的叹息,而终乐章中,常常是各种号拼尽了全部力量用最强音作最强悍的歌唱。这种恨不得把号吹劈的感觉也只有在苏联乐队中才可能找到—西欧与美国乐队可以有迷人的色彩与音乐感觉,却绝不会有这样粗犷的力量感。《第十三交响曲》肖用男低音独唱与100个男低音组成合唱团,来表现从娘子谷埋葬的10万冤魂叙述到专制制度恐惧的无所不在。男低音与叶甫图申科诗的强度被赋予抒情,这是一种怎样精神强度的震撼力!
肖的音乐魅力在紧张的节奏与哀痛的抒情之间那种精神的狂放宣泄与刻骨的心灵颤抖。节奏揪心而充满张力,常令你听得喘不过气来;哀痛与抒情连绵不绝,又其实不在宁静之中,所以即使弱如游丝,也常能凸现一种坚硬和冷峻。肖的音乐其实是我们疲惫心灵的抚慰剂—在悲壮中的刚毅,在刚毅中的尊严感,这尊严坚韧到任一切力量都拉不断。
我在《第五交响曲》中听到的是伏尔科夫撰写的肖回忆录《见证》中引用哈姆雷特的台词:“你愿意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尽管你可以使我烦恼,但你永远利用不了我。”
音乐评论家们说.肖的大多数交响曲.全是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