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洗碗去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僧人问禅师:“我刚入丛林,请指教。”禅师说:“吃饭了么?”僧人说:“吃了。”禅师说:“洗碗去。”僧人突然醒悟。
在“吃粥洗钵”的公案式语境中,“洗碗去”也好,“吃饭去”也罢,功能一也。场景一旦转换至俗家,“吃饭”和“洗碗”的顺序依然不变,感受上却有天壤之别:洗碗,尤其是饭后洗碗在这里变成了人世间第一等苦不堪言之事,每念及此,直苦到连饭也吃不下去。论劳动强度,洗碗不如洗衣、洗劫;论技术含量,又不如洗菜、洗钱;洗碗去,何苦来?然而,人之视洗碗为畏途,并不只是本性使然。
“洗涤”或“清洗”之惟一目的,就是“去污”,使被洗涤对像回复到未使用之前的初始化或“出厂状态”。附着或残留于碗碟的油腻和汤汁等等,既是碗碟得以存在的惟一理由,也是厌恶洗碗的第一个原因。碗碟的“脏”与其他东西的“脏”虽然都可以一洗了之,前者的“脏”却独有一种洗涤上的心理障碍。碗碟的“脏”不只是“脏”,还带有遗迹的性质,一种享乐的遗迹:现在必须被彻底清洗的这一摊令人反感的垃圾,正是几分钟前为我们带来无穷快乐的美味。我认为,与其说人不喜欢洗碗,不如说人在无意识地逃避吃饱喝足后不想再见到的同一种东西。
也就是说,同样是必需被清洗掉的“脏东西”,碗碟和衣物较为接近。闻一多《洗衣歌》其实同样也适用于在唐人街餐馆里洗盘子的景象:“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想一想倒进垃圾袋的残羹冷炙,想一想洗碗槽里横流的油脂,再想一想猪槽里横流的潲水—讲到这里,忽然想起前几天刚听人说过,上海郊区的农民已不太敢进城收潲水了,因为城内酒楼食肆的出品现在普遍偏辣,以至辣及潲水,猪吃了以后狂打喷嚏。
杯盘碗盏,莫非风月宝鉴的两面?“洗碗去”,打喷嚏,都不失为一种开悟的方式。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洗碗之苦,盖由“吃饭”所生。大快朵颐之际,心中已知“善后”之役必不可免,此乃生命中另一种不能承受的“脑体倒挂”。噫!人之好逸,其必恶劳,一日三餐,莫非苦中作乐乎?不劳动者不得食,饭是一吃就饱,一吃饱就注定了洗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对一个刚吃饱的人或一个刚吃饱的人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声“洗碗去!”这三个字的分量可能并不轻于“吴刚,斫桂去!”或者“西西弗斯,滚石去!”脏了的东西你不能不洗,洗过了的东西还是得脏,你忍耐的人们理它不理?替他们洗!替他们洗!
闻一多对洗衣的诗化未竟其功,“替他们洗!”是一个重要的障碍。换言之,完全彻底的诗化应该落实在“替自己洗!”以白痴级打工角色在餐馆里对付堆积如山之碗碟,尽管也是为了混口饭吃,技术上却终因未能与“吃饭去”产生直接的关联,故碗碟再多再腻,愚公移山,再苦再累,毕竟在于劳力;以酒足饭饱者的身份在家里对自己用过的二三杯盏进行自将磨洗,用自己的目光和自己的手去触摸自己的“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则是累在体,苦于心,精卫填海,苦海无边。
这就是洗碗的人生。能将洗碗洗成一件兴高采烈之事者,只有洗洁精广告里那些“亮丽”的假人。或者,像武松那样喝酒吃肉,喝一碗摔掉一个碗,吃一盘砸烂一个盘,始乱终弃,痛快痛快,却只是江湖上的传说,像法国人那样吃肉喝酒,用面包把盘子里的汤汁擦个一干二净,倒也可聊慰洗碗之苦。洗碗机和一次性餐具虽已提供了两套品味低劣然而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但是副作用很多很强,终非长久之计。特别是家用洗碗机,使用前非但仍需以人手对非流质的菜渣饭粒做出先行处理,而且时间一长,碗碟里被“洗掉”的油腻会大量聚结于洗碗机的内胆,机洗碗,人洗机,洗过了的东西还是得脏,你忍耐的人们理它不理?
碗垢易洁,心垢难洗。说什么“劳心者治人”,哼哼,人未治,分明是劳心者先把自己给治了。故终极的解决之道,不是戒食,亦非戒碗,而是戒心,即以参禅的态度来对待洗碗,以一颗平常心把这一简单的体力劳动还原为简单的体力劳动。事实上,像这种简单重复的机械运动及其直截了当的成就感,最适合用来麻痹大脑,洗心革面。刘若英过去唱过一支歌叫《失恋PARTY》,指出专注地洗碗有助于治疗失恋之伤痛:“厨房窗外的路灯,朋友告别的引擎声,结束是正好的清晨,现在开始你我不再等。留给你的没有恨,专注的洗碗到夜深。谢谢今天来的每个人,不知情的帮我完成,我的失恋PARTY。”
“吃饭了么?”“吃了。”“洗碗去。”“碗也洗了。”“那么,洗洗睡去罢。”总而言之,饥时吃饭,困时睡觉,饭前洗手,饭后洗碗,该干嘛干嘛去,于是乎天下太平,一夜无话。